第六部 第23节 第二十幕
第六部 第23节
尚吉利织丝厂一片安静,在偌大的厂区回荡着的,只有麻雀的叫声。
厂子完全停产了,所有的机器都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车间的门窗大都敞着,仿佛在欢迎着所有想走进车间的鸟和风;一群老鼠大摇大摆地在厂区踱步,对这个早先被人和机器统治的地方进行惯常的巡视。
达志走进厂区没有多远就捂住了胸口:天呵,活生生的一座工厂,就这样扔了?这一天糟蹋的是多少钱呀?织绸织缎也会妨碍革命?“立世,从今天起,你就住在传达室里,咱先看住这些机器设备吧。”达志指着厂门口空荡荡的传达室对跟在身后的儿子交待,“这份家业置起来不易,咱先看守住,国家不会总这样下去吧?”
立世于是便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厂里。厂里的头头们大都挨斗挨批或被关了起来,工人们又都忙于造反,没有人注意到尚家人又暂时恢复了对这座织丝厂的管理。白天,达志逐车间察看,用拐杖点着该关、该擦、该养护、该归置、该清扫的门窗、机器、设备、用物和地方,立世和昌盛便一样一样一件一件地去干去落实。晚上,立世就住在传达室关上铁门守护;半夜里还要出去巡查一次。机织车间清扫擦护完毕的那天晚上,达志让昌盛合上电闸试了一下织机,被擦拭一新闲散许久的织机们立时欢快地运转了起来。唉,倘是丝库的钥匙在我手里且又允许,光我尚家人就会让这个厂子再热闹起来!
一个大雾笼罩的冬日的清晨,达志又照习惯早早地起床拄了拐杖向厂门口踱去,预备换了儿子立世回家洗漱。他在那条他熟悉的街边迈步时,一只裤腿突然被扯住,他以为是被街边的树枝子挂住了,刚要用力去拽,不防脚下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救救我……”达志吃了一惊,弯腰定睛细看,才发现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街边,那人的一只手正扯着他的一条裤腿。我的天!达志叹了一声说:“我老了,也抱不动你,你放手让我去叫我的儿子来!”
达志喊来立世把受伤的人抱进自家屋里,擦了擦伤者脸上的血才看清原来竟是承达。达志和立世惊异地对望一眼,不知道这个当了走资派的工业局长怎么会弄成这样。承达这当儿缓过来一些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刚刚……从造反总部……的关押室里……跑出来……救救我……别让再……抓回去……”
尽管承达平日见了达志从没有亲热的表示,但此刻达志看见承达遍体的伤痕还是心疼不已,毕竟这也是自己的儿子。他一面让立世用温水给承达擦洗身上的伤处,让尤芽做点面汤让承达喝,一面让昌盛去通知住在近处的云纬。不想昌盛片刻后就跑回来说:造反派们正围了云纬奶奶的屋子,逼问她见没见走资派蔡承达回去。达志至此知道不能送承达回到云纬身边,那样就等于害了他们娘俩。这时天已大亮,满街上贴出了造反总部的通缉令:……顽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蔡承达今日凌晨畏罪潜逃,凡有发现并报告者,将授予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称号;凡有发现不报或帮助其藏匿者,将一律按现行反革命分子论处……达志在老花镜的帮助下读完通缉令后,是哆嗦着双腿又返回院里的。他知道现行反革命分子这顶帽子比资本家这帽子还要沉重百倍,弄不好就可能被游斗致死。
他让立世和昌盛把承达抬进早年躲日本人的地窖里,放一些吃的和水进去,这才心惊胆战地看着太阳挣脱雾气的缠绕爬上天空。
太阳升至一杆高时,一群造反派循着承达逃跑时留下的血迹找到了他清晨躺卧着去扯达志裤腿的地方。血迹至此结束,证明他本人就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于是附近的几家住户就成了怀疑对象。尚家当然也未能例外,造反派冲进院子对各个房间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并对站在院中的尚家人反复询问。——我们这号人家还敢再窝藏走资派?那不是自找苦吃么?——达志的回答多少解除了搜查者的怀疑。——我谅你们也不敢,否则将让你们断子绝孙!一个年轻的红卫兵边骂边在尚达志那多皱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尔后才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达志掀开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被单一角,见半个月亮已瑟缩着躲进了云层,这才对坐在对面的立世和昌盛点了点头。
片刻后,承达伏在昌盛的背上被背进了屋里。“窖里冷,你进屋里睡,天亮前再把你背下去。”达志摸了摸承达的头,转对昌盛交待:“喂你叔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承达默默抓住了达志的手,许久之后才哽咽着低喊了一声“爹。”立世和昌盛听了这称呼虽都一愣却也没有在意,以为这是承达过于激动叫误了口,只有达志长久地沉浸在感动中:哦,他到底自愿地认我这个爹了。
承达天亮前临被背入地窖时提出,他想见见两个人,一个是卓远,一个是妈妈。达志说那就先见你妈吧,她肯定在挂虑着你。承达摇头说他想先见卓远。达志有些意外,点头应允明晚安排。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承达又被昌盛背进了达志的睡屋,那时卓远也已在屋里坐着了。承达看见卓远,先叫了一声:“卓老伯,承达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对你老人家的不恭之处,请多宽谅。”卓远摇头笑道:“过去的事休要提了,如今你只管静心养伤才对。国家正逢多事之秋,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上你们。”承达听罢,一边听任昌盛给他的伤口换药,一边低了声说:“卓老伯,你平日饱读史书,静观世事,想必对社会发展变化有自己的见解,承达今天迫切希望见你的目的,是想听听你对国家未来的看法,有没有使中国尽快摆脱目前这种混乱状态的可能和办法?”卓远听罢淡淡一笑:“我这人说出来的话未必中听,你还是不听为好!”“再不中听我也愿听。”“卓远哥,给孩子说说吧!”达志这时也开口劝道。
卓远沉默了半晌,捋了捋飘垂的长须才又缓缓说道:“如今的这场‘文革’灾难,其实是你们自己呼唤来的,这叫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咎由自取!”
“哦?”
“当你们同意‘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时,当你们把大批持不同看法的知识分子打成右派时,当你们把彭德怀等一批干部当右倾分子打倒时,当你们赞同树立一个人的绝对权威时,其实已等于点燃了引发这场灾难的导火索。灾难之火已烧到了你们的脚边,你们还在兴高采烈,并没有想到一齐去拿水桶,于是那火舌便只能把你们当作猎物舔进去了!”
“嗯,有点道理。”承达沉思着点头。
“如今,火已腾空,靠几个人去挑几桶水是扑不灭的,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能去依赖时间!”
“时间?”
“是的,时间可以让一切灾难成为过去,当然也可以令这场‘文革’之火最终熄灭。时间的延续会让玩火者耗光力气,会使玩火者觉得无柴可加以使大火持续,会使玩火者发现大火过后原来只剩灰烬实在乏味,会使原先的望火喝彩、冷眼旁观、加柴助燃的人一齐觉得势头不对而同时拿起水桶来。”
“还需要多长时间等待?”
“说不准,但时间不会短了,火现时仍在旺处!”
“我眼下能做点什么?”
“第一是躲!”
“躲?”
“对,躲起来,不要让火烧死,留得青山在!”
“第二呐?”
“思索!”
“思索?”
“现在就要思索以后怎样去避免类似的灾难再发生;要思索大火过后如何去挽救这块土地;要向四周的其他民族看看,思索他们是怎样防止灾难治理他们的家园的;还要思索我们人活下去的最终目的!”
“最终目的?”
“人活下去的最终目的,该是建立一个更适宜人生活的安宁、富裕、和谐的环境,这是所有的不论从事什么职业的人都该记住的目标,尤其是你,一个从事政治活动执掌权力的人!”
“我?”
“一待火势见小熄灭之状露出时,你就要走出去!”
“走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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