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动变人形
第七章
图章事件给姜静宜的打击是致命的。如果说过去的争吵——不论外表上激烈到多么可怕的程度——还带有恨铁不成钢、争取倪吾诚回心转意、战胜倪吾诚的心猿意马、来他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渺茫的期待的性质,那么图章事件之后,便是绝望,便是愤怒,便是咬牙的痛恨,切齿的报复心。
十几年了,谁想到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回首往事,一团漆黑,一切由人摆布,就像自己不是个人一样。上着中学,说是要嫁人。那相亲的一瞥有多么慌乱,多么甜蜜,又多么羞愧!那高大的身影一下子就征服了她,她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一个糊涂的穿着竹布褂、黑裙子的女学生的不正经的心,邪恶有罪见不得人的心压下去。那颗心受到男人的吸引了,那个男人将要是自己的丈夫,将要主宰自己的一生。可怕、神秘、无可奈何、一团漆黑。
然而如果嫁了人,我一定是一个好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嫁块木头,也要守着这块木头过一辈子。丈夫,这就是天,这就是命。王宝钏在寒窑里等待丈夫的归来等待了十八年,这一点我也做得到,我也可以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等到长得和我一般大。还可以等更长一些。如果丈夫死了呢?那就一辈子不再嫁人,眼睛眨也不眨。姐姐不已经这样做了吗?看我们老姜家,祖上不是达官贵人,却也代代读书识礼,我们的门风就是这样,我们的家风就是这样,我们的乡风就是这样!
而且我简朴,虽然依稀听见爹和娘说给我五十亩地作陪送……我怕的,怕的只是出嫁以后在婆家受气罢了。除了这一条,我姜静宜出嫁时对未来的信心十足。
轰轰烈烈,吹吹打打地嫁给了倪家。由于倪吾诚的坚持,结婚的时候静宜身上没有披红挂绿,头上没有插首饰插花,手腕上也没有金银玉石的镯子。她穿的仍然是竹布褂和黑裙子,一身学生服。她对穿这种素色衣服结婚觉得遗憾和压抑。但为了倪吾诚,她愿意委屈自己。
结了婚不久就退了学,这是理所当然,静宜甚至觉得这是自己的福气。哪有有夫之妇还挤在女生宿舍之理?再说,已经念了几年书,能写信、算账、读小说了,早就够用了。三角、几何云云,压根儿也就学不进去,婚后退学,解除了她的这方面的负担。不好吗?
然而婆婆不好伺候。高高大大,腰板挺直,静宜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垂着病态的青黄色的眼皮,不苟言笑,使静宜觉得永远是那么陌生。哪像在娘家那么活泼和随便呢?酸溜溜的,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这是婆婆对静宜的第一个训诫。奇怪呀,说话不是为了给人听到吗?声音大了别人才听得清楚嘛。走道的时候脚步要轻一点,训诫又来了。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像小偷一样地踮起脚来走路吗?你们这是什么规矩呢?哦,怎么吃饭的时候筷子、调羹、碗碟碰得那么响?老太太又垂下眼睑发话了。
这位老太太的姿势、语言和拿捏得匀匀称称的做派叫静宜气得发昏。哪儿来的臭架子?明明家道已经没落、已经朝不保夕,却还自以为是皇宫里的老太后呢!倪家原来是这样的人。而他们姜家靠的是本事。静宜的父亲是中医,医术精良,赚了钱,从原来的小康变成了家乡的首富。静宜的母亲赵氏来头则比倪家还要大。只是因为她没有弟兄,父母没有儿子,家业的发展才受到了挫折。否则,姜家比倪家阔多了。姜家哪有这么多臭毛病?
她心里这样想,但当面一声不敢吭,只能忍气吞声。只能谨言慎行,从早到晚约束着自己,真是受气的小媳妇呀!
婚后倪吾诚照样在县城上学,有时回来歇几天,几天和静宜一同住,几天被母亲叫去,伺候母亲一起度夜。这是乡间的规矩,静宜没的可说,但想起来总觉得令人发指。静宜见到吾诚,脸红红的,一句囫囵话说不出。同床共枕,说点家长里短,吾诚根本不予置理。而吾诚说的话,静宜费了老大力气也听不懂,哪儿来的那么多书上的新名词呢?还有英文呢,静宜听到吾诚的英文就发慌,就觉得气短心跳,头晕胃痉挛。我嫁的是个什么人呢,他怎么和常人不一样?打老早静宜心中便出现了这疑团。
然后是婆母的去世,阿弥陀佛!倪吾诚坚决不要产业,而要去欧洲留学。他们低价折卖了房地产,钱不够,又加上静宜娘家的资助。倪吾诚出洋了,静宜回娘家住去了。
静宜回娘家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于是静宜和寡母寡姐一起,经历了一番保家卫产的疾风暴雨。先是父亲的一个族侄,名叫姜元寿的,拿着静宜父亲生前的亲笔信件,前来争家产的继承权。原来静宜父亲生前,确有过将姜元寿过继为子的打算,此事也做了些酝酿。但新寡归来的静珍马上看到了此事蕴含着的危险,极力反对。她通过自己的至亲好友和心腹用人,很快搜集到了姜元寿吸毒嫖妓、聚赌滋事的材料,再动员起母亲,向已患慢性病的父亲进攻。父亲只好罢了过继一子的打算。此时姜元寿带着狐朋狗友找上门来,形势对这三个女人十分险恶,已经有一些亲戚族人仆役向姜元寿表示靠拢效忠了。这时候显示了静珍周姜氏的女强人气度。她是带着一把菜刀出家门迎战姜元寿的,一见姜元寿就把菜刀放到大门前的石狮子上,说是你要进门先用这把菜刀把我砍了!反正我是无家无业,无夫无子,你要砍了我,就算成全了我,让死鬼周家早一点给我立贞节牌坊。元寿大哥,我算谢谢你了,来生结草衔环,我报你的大恩大德!可你若是不砍,你这个胆敢欺侮我们寡母寡女的狼心狗肺的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面对面吓退了姜元寿以后是经官过堂。在周姜氏策划下,由老太太(其实当时不过四十多岁)姜赵氏向法院控告姜元寿讹诈威胁、图谋霸占。过堂期间姜赵氏换上一身又一身值钱的衣裳,戴上首饰耳环,威风凛凛,仪态堂堂,首先从气度上就把姜元寿压了下去。相形之下,姜元寿獐头鼠目,驴耳猴腮,猥琐低贱,一看就是市井泼皮无赖。公堂上,周姜氏身着素服,全面系统地揭露了姜元寿的过去与现在,用心与手段,严重性与危险性。义正词严,字字如铅弹,有血有泪。人们感到,姜元寿争产的事事关重大,如果姜元寿得手,就会是家破人亡,社会瓦解,山河变色,人头落地,实在非同小可。不用说,母女三人大胜,法院正式判决,姜元寿不但不是此家继承人,不是儿子,而且同意姜赵氏老太太的要求,与姜元寿脱离一切亲戚关系。
紧接着又是与邻居争房基事件。家里要在门口盖一间小门房,邻居却说侵犯了他们的一线地。双方争吵起来,邻居一个泼皮躺到姜家挖开的地基沟内,工匠师傅无法施工下去。又是静珍一马当先,拿起铁锹铲起一铲沙石就往那位耍赖的邻居身上扔,高呼砸死他我偿命……静珍又胜了。
战斗中三位女性同仇敌忾,结为一体。静珍能拼善战,视死如归。姜赵氏信心百倍,稳如泰山。静宜目瞪口呆,对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甚至与母亲说,姐夫的早死实是姜家的大幸。如若姐夫健在,静珍再生上一男两女,真正成了周家的人,她们可怎么应付得了这种艰苦征战的局面呢?
而静珍在这些“战斗”中,发挥了潜能,发泄了恶气,排遣了丈夫的早死带来的欲绝的哀伤。她完全能够守志活下去了。
几个回合过去,三位女性的江山坐定。动摇的亲友仆役佃户,连忙再次归顺效忠,对老太太、大姐、二姐比原来还要拥戴几分。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两年。静宜长出一口气,再不在倪家受“老乞婆”的气了。她把她受的气全与妈妈姐姐说了,说完,娘儿仨同仇敌忾地骂了一气,并为静宜的婆母、倪吾诚的母亲起了一个“老乞婆”的代号以示轻蔑。就这样,静宜告别了自己的童稚时期,她感觉这才刚刚上了人生的启蒙课。
旅欧两年,倪吾诚回来了,却不肯回家乡。大概是出洋镀金的增值效果吧,倪吾诚一到北平便同时被三个大学争聘,并获得了讲师学衔。民国二十二年初,他回乡镇把静宜接到了北平。度过了一段差强人意、不受干扰的日子。在倪吾诚和姜静宜的共同生活史中,这段日子就够得上说是空前绝后的美好的了。
倪吾诚竭力把静宜带到城市知识界——而且是留过洋、镀过金的摩登知识界的生活中去。他带着静宜去听蔡元培、胡适之、鲁迅、刘半农等人的讲演。他带着静宜出席有教授名流外国人参加的宴会。他带着静宜逛北海,划小船,吃饭馆,看电影。一方面是久别两年之后,一方面是静宜初到大城市,一个新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而她童心未泯,兴奋喜悦异常,最后一方面是倪吾诚少年得志,意气与月薪同步风发。天时地利人和,八字走对了这么一会会儿。
不久,世界又显出了它那阴差阳错、矛盾重重的缺陷本色。城市生活的新鲜,不过是一时而已。在城市知识界的生活中,静宜只觉得失魂落魄,无处安生。听学者名流的讲演,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再加上南方口音和文词,还不如听和尚念经顺耳。来京一个月,静宜就怀上了孕,一有反应她就吓得要死,越吓反应就越强烈。怀孕三个月后,大的反应没有了,只是困得要命。有一次丈夫请一位名人吃饭,吃酒说话,洋文洋词,又无人理她,她竟在饭桌上冲了一下盹,头一低,几乎撞到菜盘子,嘴角上流出了口水。本来她就不爱在外边吃饭,一听一个菜的价钱够她吃一个月的,她的心都疼得哆嗦。她在饭桌上的失态引起了窃笑,回家后一顿好吵。无知愚昧麻木白痴,倪吾诚说的每一句话都缺八辈的德。横行霸道拍马溜须装洋蒜放狗屁,这就是静宜的回敬。两年来与母、姐共同战斗,现在的静宜已不是以前的静宜了。
这年年底,生下了倪萍。倪吾诚请医生请护士新法科学接生,忙活了一阵,对孩子还真疼,对静宜却忽冷忽热,忽然殷勤照顾,忽然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好像姜静宜并不存在。一天倪吾诚情绪很好,又逗孩子又讲杜威和实验主义,他说他一生尊敬两个人,一个是胡适,一个是他母亲——“老乞婆”?静宜心里想。现在,他还要加一句话,他还爱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小女儿。
我呢?我是你什么人?静宜问。真是石破天惊,风云色变。静宜结婚四年,头一次为自己争地位了。倪吾诚又惊又喜又愧,慷慨激昂,痛切陈词。他说他需要爱情,需要过文明的幸福的现代生活。他说中国已经落后了二百年,他们的过去的生活,包括他们的婚姻都是非人性的、野蛮的、愚蠢的,甚至是龌龊的。倪吾诚常常使用陶官屯——孟村一带从来无人使用过的“龌龊”一词,使姜静宜十分反感。你才龌龊呢!她插话说。但倪吾诚正在激动中,根本没听见这话或是听见了也没听懂。他继续说,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样生活下去不如变猪变狗变一条虫。他一边说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挥动手势,拿腔作调,好像演戏或者布道。倪吾诚说,她为他生了孩子,他永远感谢她。他相信他们的下一代将会生活在现代文明之中,因为他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乐观主义者。至于他和她,我的妻子,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到现在为止我们中间没有任何的爱情也没有任何的文明。但是过去的事就让它全都过去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今后种种比如今日生。我们才二十几岁,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步走。我是一个去过欧洲的人,我是一个大学讲师。没有几年就会当教授,当校长。我在欧洲学会了游泳跳舞骑马喝咖啡。我所爱的我所希望爱的我所幻想我所做梦的是现代女性。而你差得太远。但儯系,我亲爱的萍儿的母亲,事在人为,命运由自己决定,西谚说:天助自助者。又说,生活就是钢琴,你怎么弹,就奏出怎样的调子。虽然你不完全是天足,连这我也能容忍。我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决不伤害任何人,何况是我的亲爱的孩子的母亲。长这么大了我没宰过一只鸡,连踩死一个蚂蚁我都要为它脱帽,因为蚂蚁并没有妨碍过我。最要紧的是你要学习。你当不了讲师不要紧,至少要会说密斯和密斯脱。你一定要挺着胸走路,女人只有挺着胸才好看。女人而不挺胸不如死了好。羞羞答答,半推半就,这就是虚伪,这就是蒙昧状态,这就是自甘落后、不求进取。中国如此落后衰弱,和国民不肯挺胸绝对有关。见到生人要礼貌,要微微一笑,把头轻轻一点,就像我这样一点。要跳舞喝咖啡吃冰激凌。首先要喝牛奶。月子里我给你订了牛奶你不喝,说腥气,说上火,说喝了打饱食嗝。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野蛮……
你这是扯的哪一家的邪哟!着三不着两,信口开河,就像说梦话。你怎么不醒醒,睁睁眼睛?我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了你们家的。我们就应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该有多少恩呢?如今又有了孩子,照你的话说,是第二代。你却说什么做梦也要个现代女性。呸!你勾画的那个影,只有去窑子里找去!我是正经人家、知书知礼的人家的闺女!我怎么能做那种卖弄风情的狐狸精?你也太狂了,太云山雾沼了,你总该睁开眼睛四下里瞭一瞭。人家都野蛮,人家都龌龊,人家都白痴。连我们的爹妈祖宗全都白痴,就你一个人文明!就你一个人文明!我看就你一个人做梦!张口欧洲,闭口外国,少放你的洋屁!密斯密斯脱我早就会说,我还会说古德拜、三块油喂你妈吃,我就是不说!我是中国人,又不到他英国去,说他那英文做什么?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去欧洲去了两年,不过才两年而已,这不是回来了吗?哪至于忘了自家姓甚名谁,忘了祖宗牌位供在哪里?姓倪的我告诉你,我听出你话里的话来了,你没安好心,你少发坏!你是我夫我是你妻,这孩子是你亲骨肉,你愿意也是这样,你不愿意也是这样。你没有一点爱情了。没有一点爱情孩子哪里来的?你想想你去欧洲留学用了谁的钱?你刚才的一番话简直像禽兽!
静宜越说越气。结果——还能够有什么结果呢?
这样的争论一直贯穿静宜与倪吾诚的全部生活,贯穿每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个黑夜和白天。尽管此后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发生了许多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其中包括倪吾诚事业、社会和收入上的受挫,卢沟桥事变与北平沦陷、更名北京,第二个孩子倪藻的出世,静宜不辞而别一手将着一个孩子回家乡,三个女性一同杀回北京,倪吾诚的家庭生活矛盾更加复杂化和紧张化……不管有多少变化,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在一起,甚至哪怕是整整一年她和倪吾诚谁也不见谁,甚至哪怕是在睡下之后的梦里,这样的争论,使姜静宜无法理解而又气得发疯的争论,从来不能停止。有时候姜静宜睡得很好,一觉到天明,孩子没有闹,她一夜中间没有醒过。但她醒来时仍然累得喘不过气,她觉得她是哭着喊着闹着发着抖跳着脚与倪吾诚争论——争吵——相骂了一夜才醒过来的。
这是缺了几辈的德,这是什么样的罪孽,这是寻了一个吗行子哟!她知道的、她听说过的、她见过的好男人多得很,坏男人也多得很。但没有一个和倪吾诚相近,没有一个像倪吾诚这样难于理解。
不断地有朋友,有同事来找倪吾诚,商量一点弄钱的法子。有一笔款子可以用个什么正经八百的名义领下来,用出去,每个人可以落不小的实惠。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转转手,倪吾诚只要点一下头就行,点一下头就有他的大洋二百块。连静宜听了也跃跃欲试,要是静宜,这样的钱早弄到手上千块了。可是倪吾诚连听都不听,他与来客讲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讲罗素的瞎猫。讲休谟。讲柏格森。直讲得人家退避三舍。
他是迂腐吗?他是清高吗?他是不义之财,一文莫取吗?他却花天酒地,爱好享受。自己的一次茶围,可以够他们娘儿几个吃一个月!他还跟别人借钱呢!还到处赊欠呢!甚至于还需要茹苦含辛、节衣缩食地拉扯着两个孩子的静宜为他还账呢!
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吧,就当孩子没有爸爸好了,就当我也是守寡好了,现在的滋味还不如守寡。但他又那样地恋着孩子,恋着家。他甚至于不止一次向静宜说过一些抱歉和忏悔的话。这样的话说多了也就不值钱。然而他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连静宜也不能不感动。他给孩子洗澡。他给孩子剪手指甲脚趾甲。他剪指甲比静宜还耐心细心,静宜给婴儿的倪藻剪指甲的时候剪破过倪藻的娇嫩的手指,流出了一丝丝血。静宜是多么着急又多么后悔呀。而吾诚剪指甲从来没出过事故。他给孩子喂洋营养品。有好吃的他常常先让孩子吃,自己在一边看着。他对静宜说,老母鸡都是这样的。老母鸡带着一群雏鸡来到了田野上,老母鸡发现了一条虫,但是它不吃,它咕咕地叫来了小鸡,把虫给小鸡吃了,它感到最大的满足。
静宜听年长的女人们说过,男人有外遇并不稀奇。除非是穷得丁当响的光棍,一个中上社会地位的男人,娶个小老婆也是常事。叫做一妻一妾,齐人之美。主要看他疼不疼孩子。疼孩子就是好人,善人,正经人。疼孩子就恋家,恋家就顾家,顾家就是好人。这个逻辑颠扑不破,无可怀疑。疼孩子的男人就是一时有了外遇,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回心转意,老老实实地与你过一辈子。
然而倪吾诚不能与你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不老不实地也不会和你过一辈子。过一个月、一个星期都难。他像个猴子,像孙悟空,一天七十二变。你看他回家好好的,对孩子疼疼的,什么都答应得顺顺的。一出家门可能就多少天不回来,大人死活,孩子死活,他问也不问。有多少次静宜气极了,曾经想过把这两个孩子弄死啊!让倪吾诚回来看看吧,两个孩子都死了!这样一定能够打击他。
只这样一想静宜就哭得几乎昏倒过去。对于她,这两个孩子不是比对于倪吾诚还重要得没法比吗?这两个孩子是倪吾诚的生活不能缺少的一个部分。是的,她也承认。然而,这两个孩子便是她姜静宜生活的全部。是她过去一切苦处的代价,是她今天活着辛苦着挣扎着的唯一的推动力,也是她明天的全部希望。
正因为姜静宜从来没有真正认为倪吾诚是一个坏人,所以不论她与他吵得多么凶,打得多么狠,双方曾经怎样地咬牙切齿,恨不得与对方同归于尽,实际上她并没有泯灭过对倪吾诚的希望。也许,这就是爱情?可怜的姜静宜啊,除了这样的“爱情”,你又到哪里去寻找、去体味、去知晓别样的爱情呢?
然而图章事件使她目瞪口呆。她知道倪吾诚没有正形,不着调,说话办事动不动就走板,不负责任,大话连篇,不着边际,东一钅郎头西一棒槌,既是装疯卖傻也是真疯真傻。她知道倪吾诚目空一切,目中无人,把她姜静宜视如蝼蚁,视如光会咕容(蠕动)的无感觉无感情无思想的蚯蚓。她知道他不顾家,对她毫无情义,但是他摆脱不了这个家,也得不到另外的一个家。他要是只求随便搞几个女人,也许他早就可以飘飘然优哉游哉了。缺德的是他还要什么真正的爱情!这样他就只能是自找罪受、自找苦吃、永世没有顺心的时辰!完全是受了邪祟洋祟,却不想想自己: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要在社会上混的本事和生活的本事没本事,连掉了的扣子都不会钉。那你真有学问也好,又是一肚子说有有点说没全没的学问。高不成,低不就,非驴非马的四不像。想起这些,姜静宜固然也愤怒,也伤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倪吾诚会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处心积虑地赚她,算计她,耍弄她,欺骗他自己的两个孩子的母亲。
只剩下了愤怒,只剩下了报复的欲望,我就是要你这个倪吾诚栽在我手里,我就是要你这个去过欧洲的“外国六儿”(此词出处不详)栽在我这个半大脚手里。天塌下来地接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姐姐那么苦,那么孤单,她照样天不怕地不怕地活着。每天下午还有二两酒就五香花生豆呢!没有你狼心狗肺的倪吾诚,我一个人不也把两个孩子——好孩子拉扯起来了吗!
于是她立即按照与母亲、姐姐商定的方针,开始了对倪吾诚的“败祸”。她原来就认识几个倪吾诚的同事和朋友,她搜寻了倪吾诚的全部用品,又找出了几张名片,她也还有自己的乡亲,这些都是她败祸倪吾诚的对象。她换了小褂和衬裙,穿起唯一的一件七成新的旗袍,戴上假金丝平光眼镜,换上一双小号坤鞋并在鞋顶部塞上一大团棉花,带着完成一件庄严使命的兴奋和复仇的急迫,开始了她的逐一访问。看来愤怒是能够帮助人发挥潜能和创造奇迹的。她闯入那么多身份、年龄、地位、教养都不同的人物的公事房与家宅寓所,叙述自己的冤屈,控诉倪吾诚的荒唐卑劣,请求同情,请求仲裁,请求一切与倪吾诚有银钱往来的人士,今后再不要借与赠与倪吾诚一文钱,如有需要偿还、发放、馈赠给倪吾诚什么钱的,请交给我。她谈得合情合理,被逼无奈,令人同情,令人慨叹。她的态度温柔大方,谈吐文雅,进退合度。当然,她用一些文词的时候有用词不当之处。她恭维那位督办家庭幸福,她本来要说您真幸运,却说成您真侥幸。后来自己也觉察出词没用对。她控诉倪吾诚的时候有些话也太夸张,说什么他这个爸爸没给孩子花过一文钱,听着不甚可信。她当初也没想说得这么过分,但愈说愈气便控制不住了。但整个说来她不但合乎礼仪而且神采奕奕,双目有神,连眼球也变得乌黑、灵活、富有光泽。她看得出她拜访的对象大多对她印象良好,他们脸上已经显出了这样的表情:有这样好的太太还胡闹,太不应该了!
这也是命,也是倪家无德,老乞婆无德,倪吾诚缺德。姜静宜自知自己虽然说不上有多大学问多深教养,但她不乏机敏和活力,甚至也不是不知道交际和礼节。但那只是在和不相干的人交往之中。在生人面前,她努力奋斗,努力给人家以聪明、大方、讲礼讲理、文明可亲的印象。但是她不能容忍倪吾诚的一厢情愿的揉捏。倪吾诚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教导她、管理她。他不配把自己的意志加于她身,令她按吾诚的意愿重生再造。她一看到倪吾诚那副视人如草芥的目光,那个狂妄地噘起来的下唇和下巴,那一双皱起来的眉头,还有那一副腔调,她就怒火中烧。在她的身上,立刻就是粗野代替了未尝不能的温柔,仇恨代替了未尝没有的情意,麻木代替了素日不乏的灵活,疙里疙瘩代替了心清气爽的流畅。一见倪吾诚,连眼神都变得呆滞如死鱼。古语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女就一定要为蔑己者而毁容,女为冷淡自己者而丑。既然我得不到你的悦,容也是白容,干脆我损(读shún)着你,堵着你,恶心你,然而这一切又都不是故意的。她也曾经希望自己在吾诚面前聪明些、文明些、温柔些、可爱些。然而一切都适得其反。所以说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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