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春万岁
第二十章
“……同学们,这学期我们的第三项工作,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迎接校庆,迎接五一,迎接五四。我们知道,四月二十九日是我们的校庆──一九四八年的这一天,国民党特务袭击了我们的学校,这是一个战斗的日子。我们知道,校庆再过两天就是五一,伟大的国际劳动节,而五一以后三天呢?就是五四青年节,也是青年团成立四周年。
“同学们,校务委员会决定,把这几个节日合并起来庆祝。我们要用新的成绩,新的胜利,新的面貌来迎接节日。我们要检阅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同学,在提高教学、加强思想教育、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方面的成就……同学们,团总支和学生会联合决定,在五四以前,举办征文比赛,出版庆祝五一、五四、校庆的特刊,举行大扫除、清洁卫生比赛……五四那一天,定为返校日,各个战线上的校友,都要重返母校,与我们同聚一堂,那一天,将要举行全校性的文艺会演、讲演比赛、体操表演和篮排球对抗赛。当然,还有纪念大会,还有其他,许多,许多……
“同学们,为了迎接伟大的节日,让我们全体动员起来!我代表团总支和学生会号召:每一个班,都应该争取在全部比赛中获得所有的第一,这才是你们的荣誉!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学习!这些活动,不但不应该妨碍我们的学习,而且要设法,不,必须鼓舞和促进我们的正课学习!这样,通过这些活动才可以把团的工作提高一步,把同学们的觉悟提高一大步,”
最后,吕晨宣布,各班要讨论一下,“以什么姿态迎接我们的节日?”
吕晨结束了她在积极分子大会上的动员,周小玲和她的同伴从礼堂走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学着吕晨,“同学们……我号召……”她转头问袁新枝和杨蔷云:“她出的题目也真神,哈哈哈,用什么‘姿态’迎接节日,也许是这种姿态?”于是周小玲弯下腰,做出一个跑百米前“各就各位”的“姿态”。
没等周小玲直起腰,她的肩膀已经被人拍了一下,吕晨的声音,“怎么样?你们对今天的布置有什么意见?”周小玲吓得差点没再弯下腰去。
袁新枝说:“没有什么。我们在考虑,本班应该怎么办。”于是吕晨转问袁新枝,“袁新枝,是你呀?你这学期新当选了班主席是不是?你们高三可得好好干哪!你们应该样样得第一,每个人上高三可只有一回呀!”袁新枝答应了。
高三的班会──“姿态”问题讨论完了,正讨论参加哪些表演和比赛。
“不,我不赞成表演舞蹈,咱那西藏舞都老掉了牙啦。”
“什么?不参加赛球?你懂得体育锻炼的重要性吗?”
“干脆谁爱参加什么就参加什么。”
“你也得有点集体观念!咱们班也得有班级的项目。”
“咱们一定要组织一个合唱团。就说小王的嗓子吧,她绝对比郭兰英强。”
然后,大家决定各种人选。下午四点钟,教室里亮堂堂。值日生扫过地还不久,虽然洒过一遍水,尘土己经慢慢落下来,但是现在又被同学们的闹腾给扬起来了。阳光射过,可以清楚地看见无数尘屑在浮动。
杨蔷云起立发言,“同学们,我的提名是这样的:体育比赛的负责人,当然应该选周小玲了……”她身后的吴长福拉了她一下。蔷云小声问:“怎么?”吴长福关心地说:“把你的脑袋从太阳光里挪开,那里头尘土太多。”
杨蔷云继续吸着尘土说:“咱们班级合唱团,我提议由苏宁负责。苏宁的乐理很好,而且还会弹钢琴。至于演讲比赛,我赞成推选袁新枝……”没等蔷云说完,好几个人就提了抗议,“慢一点!怎么你一气都说了?还让别人提不?”
袁新枝主持表决。周小玲顺利地被通过;对于苏宁搞合唱团,有人提出异议,但是蔷云用最大的诚恳把她们给说服了;轮到推选讲演比赛的参加者,袁新枝说:“同学们,我发表点个人意见。”她抱歉地向蔷云一笑,“我提议,咱们选李春,我相信,李春一定能代表咱们班,取得优胜。”
李春赶快把头低下去,她的心扑扑地直跳。又觉得低头太不自然,于是抬起了头,右手托着腮,看着墙上被阳光照亮了的卓娅像,好像现在讨论的事情与她无关似的。
班上静了会儿,大家在比较这两个人,袁新枝恳求地看着大家,企图用目光证明自己的提议的纯正性。这时,吴长福没举手就站了起来,她碰响了桌子椅子,而且把一管蘸水钢笔碰到地上。
她一边蹲下拾钢笔一边说:“真糟糕,尖都碰折了,这可怎么办呀?刚买的一个新尖……(她噘起了嘴,又笑了)同学们,选人去讲演呀,我也赞成李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对谁都特别好,大家伙儿知道,上学期,上学期我们俩还闹过点事,可是我对人绝没有私人成见。
何况那一天李春还给我道了歉,我们俩手也握了,意见也提了……别忙,我这就说到正题。李春功课很好,脑袋瓜好使,而且会说话。讲演不就是说话吗?不信你们试试去,你们和李春辩论辩论去,看谁说得过谁?哼!有人说,嘴有两个用途,一个是吃饭,一个是说话,也许我的嘴生出来是为了吃饭──这个以后再谈,可是我保证,李春的嘴生出来,绝对是为了说话!”
全场大笑,吴长福扬起拳头,“我们一定要选李春!”然后满意地坐下了,她坐下的姿势,从来没有那样威风过。
就这样,在吴长福的雄辩的影响下,一致推选李春参加讲演比赛。
李春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向吴长福道了歉呢?那是在李春与袁新枝、郑波、杨蔷云三个人谈话以后的事。
寒假当中,李春和袁先生谈完了那一宿话,她平静了些,但也像是更烦闷了。第二天,她在盥洗室洗了一天衣裳,把积存的衣服、袜子、床单都洗了。她借了一个大绿盆,装满温水,泡上要洗的衣服,在绿盆前,搬个小板凳坐下。左边放着肥皂盒和碱,右边放着小脸盆。她用肚子顶住搓板,起劲地搓呀,搓,胰子水溅出来,落在她的脚背上,蒸发出一种腥味。一边洗,她一边默默地想心事,有时候自言自语地讲出声来。
“得,大概是我错了,袁先生也说我不对,谁都说我不对。可我到底哪儿错了?袁先生说到他的青年时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呀!我怎么不明白?袁先生是说,他年轻时缺少的那些东西,大概是生活目的、集体主义之类,我现在也缺少!我与郑波、杨蔷云她们不太一样,我没有人家往前走得快,这难道不是事实?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检讨错误……什么?我和她们赛了半天,最后我去低头认错?我的心都发凉!我为什么不能检讨?我有什么了不起……”
洗完了一件,放到脸盆里用清水摆一摆,李春歪着头转了一圈,解解乏,然后再拿起一件旧衬衣,铺在搓板上,抹胰子。
“有什么了不起?算了!平凡的衬衫,平凡的肥皂──—千五旧币,每一万元折合人民币新币一元。一块,上哪儿都买得到。平凡的水,氢二氧一。平凡的绿盆,平凡,平凡……”又过了一天,她在寝室补袜子。找不着针了,就向人借了一根纳鞋底子的大针。她做活的神气是吊儿郎当,无可奈何的。她自嘲地想:“除了补袜子和洗衣服,我现在干什么呢?”于是,她发泄般地飞快地缝补,大针一上一下地运动着。一使劲,手一滑,针扎到拿着袜板的左手大拇指上了。针又大、劲又猛,手指头疼了一下,突地涌出了鲜红的血珠。李春的袜板、袜子、针都落到了地上。袜板落到针上,把针磕折了,地上正好不干净,袜子也弄脏了。旁边的同学看见了,连忙给她找来红药水,关心地问她,“疼不疼?”
李春摇摇头。她抹上药水,拿一条白布裹上,然后把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往床上一靠,把两只手盘在脑袋后头,轻轻地叹一口气。忽然,她觉得开心多了。每次不愉快,往往造成一个偶然的不幸事件:上小学时,有一次和同学打了架,一直不痛快,后来走在街上被自行车撞了。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和伯母怄气,最后把她最喜爱的新买的瓷娃娃摔破了。当这种偶然的不幸落在一个人头上的时候,她的不愉快达到了极点,但往往这样一吓,她就醒过来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于是,连日的不愉快,或者结束,或者就进入了新阶段。
李春靠在床上的时候,又重新体验了一回这种心情。
“难道我就老这样闹情绪吗?”她问自己,“我有什么丢人的?没有。我很好吗?不错。有些个不愉快的事,难道我就不能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难道我没有承认错误的勇气?不,我的勇气要使大家吃惊。从下学期起,我就要变得很积极,很谦虚,很肯为群众服务。我要主动地进步,主动!”
后来,她就去找杨蔷云,她认真地说:“明天下午你有时间么?我想找你谈一谈。我的毛病太多了,希望你帮助我。”杨蔷云高兴地答应了。
杨蔷云告诉郑波,“知道么?李春主动地征求我的意见来了。”郑波说:“明天下午吗?她也找了我。”后来又知道,她还找了袁新枝。杨蔷云吐了吐舌头,“老天,她要召开大会呀!”
第二天下午,她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李春嫌教室里还有别人,就建议去宿舍,宿舍也有人。
最后,她们向教导处要了钥匙,跑到生物实验室里谈心去了。她们坐下来,背后是一架人体骨骼的模型。身旁是装着各种寄生虫标本的玻璃橱。墙上是各种可怕的挂图。屋里有强烈的酒精气味。李春很满意这个安静的地方,她开始说话。屋子很空旷,略略有回音。
“是这样的,上学期我说了许多错话,做了许多错事,许多地方实在不像一个青年团员的样子。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我愿意以新的面目出现。所以,我请你们三位──杨蔷云、袁新枝和郑波,给我提提意见。希望你们把我的错误和缺点全部、尖锐、毫不客气地给提出来。”
没等李春说完,袁新枝就大笑起来,笑得李春愣住了。袁新枝摆一摆手说:“老天爷,咱们这是做什么呀?是开四国外长会议吗?李春对‘我们三位’还直‘请’呀‘请’的。跑到这样一个鬼地方,跟骷髅做着伴,再板起脸一批评,我受不了!咱们还是随便聊吧,我们给你提意见,你也给我们提,提意见提累了,就聊别的。好不好?”
别人也受到感染,笑了,同意了。袁新枝像戳破一个肥皂泡似的,轻轻一点,就把那像煞有介事的严肃气氛打破了。
“李春!”蔷云叫了一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说:“昨天你找了我,我高兴极了,我也早就想和你聊聊了。昨天一夜,我都没睡好觉,我在想,李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后来弄得挺不团结的?现在是该好好谈谈了。李春,我先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李春摇摇头。“不,我不信。你是心情不好,何必隐瞒呢?虽然你没告诉过我原因,但是我猜得着。”“你猜得着?”“瞧,你也承认了吧!”蔷云敏锐地抓住她这个无意中的流露,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近李春,拉了另一只椅子坐下。袁新枝抱起膝头,等待着蔷云说话。郑波好像对一切全无了解,她疑惑地看着脸红了一下的李春。
“我猜得着。你心情不好并不是偶然一次,你不如我们快活。你有许多优点,你聪明,你功课好,可是你不快活!这是因为你,我说实话,你自私!”杨蔷云停了一下,她看看这两个字对李春有什么影响。李春苦笑着。袁新枝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辫子放在胸前,解下橡皮筋,轻松地重新编起辫子来。
蔷云把两手合在自己的胸口,她很有感情地说:“我有什么说什么,你千万别生气。你的心灵并不是那么高尚的。你生活在集体里边,可是经常盘算的是你自己。有时候,一件事顺利了,你想:‘哈,我真棒,我比你们谁都强。’于是你出现在我们班上,真像仙鹤出现在鸡群里。可是,一个人要老为个人,她就一定到处碰钉子,哪能什么事都合你的口胃?于是你就常常觉得和大家不协调,不快活!”
“对,对!”李春点头。郑波问她,“你觉得团分支对你有帮助么?”“有,有。”
“真的吗?咱们可都说实话呀。”“是的。它指出了我的许多缺点。”
“这就是一个问题!”郑波笑了,“团分支净‘指出’你的缺点,却没有帮助你发扬优点。
你在学习上的钻研精神是特别好的,但是团分支的工作仍然偏重在开展批评、社会工作……方面,在这方面,你的表现并不太好,于是,就顶起牛来了。”
“我己经决心改正,”李春紧接下去,“这不难,我以后要多开会,多看报,多做工作。”
“不对,你这样说是一种误解。”蔷云站起来,又走回她原来的位子上,正面对着李春,说:“这个,这个……”下面的道理却没有立刻说出来。
郑波说:“我同意杨蔷云说的,那不光是个开会之类的问题,更不必多开会。分支对你的意见,那是牵扯到你对别人、对自己的许多根本问题的态度的。有一件事给我印象很深。记得去年咱们一起去看电影──《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在回学校的路上,你说,有的英雄命运好,有的英雄命运不好。我当时很奇怪,你怎么这样善于算计他们个人的得失呢?正是因为他们不顾一切个人得失,才成为英雄的呀。你当时还说,你不爱说格言。如果格言是正确的,那就不会骗咱们,为什么不按照格言办事呢?我觉得我们还小,大家一起念书,有时候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年龄一天一天地加大,思想一天一天地成熟,将来你做更大的事情,和更多的人接触,就可能表现出更大的毛病来。就说这学期一开始你表现的那股骄傲劲儿吧,已经够厉害的了。你对吴长福不尊重,正是这种骄傲劲儿的表现。那不是开玩笑。”
“对!”杨蔷云说。
李春有些困惑,大冷的天,她觉得很热。她本来准备好让杨蔷云她们骂自己一顿的。她天真地以为,“让她们出一出气吧,下学期搞好团结!”但是郑波说的却很全面、公道而且深入。但同时,她觉得自己还很难勇敢地承认和透彻地了解这一切。而且,许多话她听着很不舒服,比挨一顿骂要不舒服得多。她狠狠地捏着自己的大腿。
“嗯,对。可是,杨蔷云说我自私,我不自私!我觉得,我很大方。”
“自私有各式各样……”杨蔷云反驳说。
袁新枝已经把两条小辫都理好了,她甩一甩头,活泼地说:“该我说话了吧,我以为生活是很全面的、多样的,可是李春,我觉得她的生活愈来愈单调了。公共汽车开了什么新路线,哪一条街上新盖了大楼房,最近什么电影插曲大家最爱唱,你知道吗?我看你不知道。为什么要钻在壳里做书呆子呢?如果一个人注意一切,就可以从一切方面吸收营养。我们北京大大小小的新事物,都能鼓舞我们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建设,爱我们的城市。总起来说,这样,一个人就像泉水似的,他很清凉,很灵活,有什么思想问题,好像也容易解决。年轻轻的就老那么紧张,恐怕到三十岁咱们的头发就白了。在这方面,杨蔷云一点也不比李春强,你们俩倒真像亲姐妹,放到一块,朗诵朗诵诗,或者开展一番思想斗争,倒怪合适的。”
李春微笑着不说话。
以后,李春又去征求过吴长福的意见。当然,对于上学期的事,她也检讨了一番,但并没有进行什么道歉。
当李春被推选参加讲演比赛的时候,她努力抑制着内心的快乐。她跃跃欲试,而且幻想着自己的成功。“我好久没有代表过什么群众做这些出头露面的事了。”她的心由苦变得发甜。
但是上次写稿的失败,已经大大地挫伤了她的锐气,她己经不把一切想得一帆风顺了。当大家表决通过以后,她仍然警告自己,“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第一,可能大家的意见又变了,中途又用别人来换自己。第二,可能全校活动的计划变了,临时又把这个比赛取消。第三,就算我讲得特别好,又怎么样呢?”
没有容她继续想下去,班会已经结束了,几个同学凑近她,和她聊起来。吴长福像一个功臣似的说:
“我早就说了,你们选李春吧,没错!她一定……”
“如果让我去讲演,还不如罚我做三十道代数难题。我一看见台底下那么多的脑袋,魂就没了。”一个口吃的同学说。
“那有什么?”吴长福内行地说:“我听人讲过,有一个大演说家,他向来是冲着萝卜地练习演说的。要想演说讲得好,你不能把你的听众当做人,你得把他们全当做萝卜。”
李春故意不太热情地说:“吴长福,我太恨你了,你干吗帮着袁新枝嫁祸于人呀!这学期,学生会找我搞物理小组,已经够受的了,又来了这么一个让人害怕的任务,我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们能帮助你。”杨蔷云说:“你想法讲得棒棒的吧。你需要找什么材料,大伙都可以帮忙。你也可以先给咱们班的同学试着讲几次,大伙研究研究。”
李春支支吾吾。她不太愿意接受后一个办法,因为她觉得过早地公开自己的讲稿,就会使别人感到不新鲜。她很注意杨蔷云的表情,“杨蔷云会不会不高兴呢?她最初可没提名推选我。而且说不定,她自己也想参加讲演比赛的吧?”她警惕地看着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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