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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青春万岁

第二十一章

己经三月底了,忽然刮起了狂风,西北风吹了整整三天三夜,气温又降到摄氏零度。同学们有的己经脱掉了棉衣,现在只好把全部冬装又翻出来穿上。大家恶毒地咒骂老天爷的反复无常,纷纷议论今年“时令不正”。刚开始学自然地理的初一同学,甚至在课堂上提出了问题:“先生,今年是不是暖和不了了?这是不是因为太阳能有了变化?”
  四月一日,风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太阳马上施展了自己的威力,高三同学在上体育的时候,已经热得受不了了。最初大家好像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个同学想了想,问别人:“是不是春天真的来了,冬天真的走了?咱们干什么还穿着大棉袄呢?”
  她第一个脱下了棉衣,接着全班也恍然大悟似的纷纷把棉衣脱掉。当天晚上,全校就没有穿棉衣的了。大家都觉得心情愉快,行走轻便,动作灵活。
  四月,阳光灿烂的四月,迎接着振动人心的五月的四月。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田林来找郑波。
  他来得非常之早,同学们起床还不久。蔷云等着开早饭,等得不耐烦,她弯着腰乱翻放在床上的《新观察》,一边还哼着新学会的歌。周小玲正在练一项技术──她把鸡毛掸子竖放在自己的鼻尖上,企图把它顶住不掉落。吴长福把晾干了的上衣放在床上,含了一口水,“噗”的一下喷到衣服上,然后用力把衣服展开,摊平,再整齐地叠起来,放在被褥底下压着。
  只有李春不在,一早,她就夹着一叠书,到教室去准备讲演稿去了。
  田林来到她们的寝室,惊动了大家。大家好奇地看着郑波和她带进来的陌生人。周小玲赶快把掸子收起。蔷云把自己的凳子让过来。吴长福正端正地坐着压衣服,她一动也不动地睁圆了眼睛。郑波高兴地又有点慌乱地介绍着,“这是田林同志,这都是我们屋的同学……”
  周小玲愣头愣脑地给田林鞠了一个大躬,窘得田林脸都红了。杨蔷云满面春风地说:“欢迎您来参观我们的宿舍。”
  随便扯了几句,田林马上成了同学们的熟朋友。虽然田林是来找郑波的,但是别人也都凑上来与他交谈。
  杨蔷云问他:“你对我们宿舍的卫生和陈设有什么意见?”田林笑着摇头。
  周小玲又问他:“你猜,哪个是郑波的床铺?”
  郑波连忙说:“算了。”
  但田林还是试图去猜。“是这个?”他指着一个铺着黄毛毯,斜放着被褥卷的床铺问。
  “错了!”大家齐声说。
  “那么,是这个?”他又指着一个铺着白床单,堆着许多衣物的床铺问。
  “更错了!”同学们叽叽地笑起来。
  端详着女学生们朴素干净的床铺,和铺头小木板上放着的一排排书,田林微微有些心痛。许是因为回忆起自己再也不会有的中学时代?也许是因为,那么多同学能够和郑波亲密地、如同家人地度过每一天和每一夜,而自己却那么不了解她的生活──不知道她睡在哪个床上。
  田林小声问郑波,“咱们出去走走好吗?”郑波迟疑地说:“今天上午,班上要大扫除。”
  田林低下头,显得很难受。别的同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致对郑波说:“唉,今天你不参加扫除有什么要紧?”
  “你走吧,玩去吧。”“没关系,你该做的那份,由我替你做好了。”
  同学们一致帮助田林,郑波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蔷云非要田林唱个歌,田林很怕第一次来就在女孩子们面前卖弄,就推说不会。蔷云的反驳很简单,“我不信!”然后她带动大家一起鼓掌。
  田林只好唱了,他没好好唱,也没放开嗓子,他唱:
  太阳落山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唱了几句,他一跳就跑到宿舍门口外了,同时挥手,“饶了我吧,再见!”他发觉,和学生的短短接触,己经使自己变得活泼了。
  田林和郑波在街上漫步,今天是薄薄的阴天,太阳不时露一露脸。老式的商店的布幌子一个个地过去。买好了东西,提着红红绿绿的纸包的顾客,从商店的高台阶上走下来。一个小男孩拿着碗在前边跑,他姐姐在后面追,嚷着,“要买大个儿的,大个儿……”他满不在乎地说:“知道了,我全知道。”在酒馆门前,铁丝架上悬挂着各样的酒瓶,黄褐色的飞马啤酒瓶,长颈的紫色的张裕葡萄酒瓶,和常见的扁扁的二锅头小酒瓶。
  “当我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我就出自肺腑地感觉到春天。”田林托一托眼镜说:
  “这不用去看花草树木,就是这商店,这招牌,这买东西的男男女女和奔跑着的小孩子,他们都使我感觉到四周充满了生气……”郑波默默地点头,她问:“你怎么刚来?”
  田林笑了,“我一直还没告诉你,我出差去了一趟上海,才回来不久。”于是他讲了一番繁华的上海风光。
  忽然郑波说:“我们老这样在街上走,走到哪里去呢?”郑波埋怨般地望着田林。
  “或者……我们去公园吧?”田林小心地说。
  于是,他们登上了女司机开动着的拥挤的电车。
  中山公园里游人如蚁,田林玩笑地说:“呵,跟赶庙会一样。”郑波别扭起来,她像是生了谁的气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田林觉察了,不知怎么好,也不大说话。
  跨过幽美的画廊,绕过象牙雕刻展览的广告牌,他们到花屋里去看花。
  花屋是个宽敞的明亮的地下室,墙壁都是玻璃制的。阳光透过特制的玻璃照射进来,植物的生命就得以在花匠的辛勤抚育下生长。
  一进花屋,他们嗅到了浓重的湿润的香气。四处一看,千红万紫已令人应接不暇。郑波看着这么多没有见过的花草,似乎愉快了些。她向田林询问花草的名目。于是田林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瞧,那个开着小红花的叫做‘樱芊’,好听的名字!这种‘虎刺梅’的枝干才好玩呢,你看它又粗又带棱,好像一连串菱角。你嗅一嗅,它多香啊,这就是‘郁金香’,俄罗斯的贵妇人喜欢带着它去参加晚会。我最喜欢的是这种‘钟花’,你看,它的花活像一个纸卷,它的花朵从边上起是深紫,往里慢慢变成浅蓝,到花托附近就成为白色的了……”
  郑波不住地点头,她喜欢田林的知识是这样丰富,又怕他的解释招惹更多的人注意他们。于是,郑波迅速地向前移动。
  花屋正中有覆满绿苔的假山石。中间高高地倾泻着白花花的喷泉,假山石边的池子里有许多金鱼游来游去,清亮的池底,堆积着玲珑的小石子。
  田林蹲下来看石子和小鱼,半天,他忽然大叫:“小王八,有一个小王八!”周围的人转过头看他,郑波小声说:“别嚷呀。”郑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那长着椭圆的暗绿色盖子的小动物。“它挺好玩呢。”郑波想,“为什么人们拿它当骂人的话?”
  从花屋里走出来,田林希望把空气弄活跃些。他提议说:“咱们赛跑吧,看谁先跑到那个土坡那儿。”郑波摇头说:“别捣乱了。”田林却己经跑向前去。田林歪歪扭扭地跑着,他的新买的高贵的皮鞋还不甚合脚,他的乱草一样的头发一颠一扬。他的右腿的裤脚,被自行车链子给咬坏了。他的与新皮鞋极不相称的袜子,露出了破孔。他跑得这样笨拙,他长得这样不美,他这样的不会穿衣服,这一切都唤起郑波一种情不自禁的爱怜感觉,使她几乎落下了泪。
  忽然,田林绊了一下,他几乎摔了个大跤。郑波跑过来,说:“你看你,真是的。”
  “他还是个孩子呢。”郑波想,“他对我这样好,想着法子让我快活,我为什么那样冷淡呢?”她初来的别扭一点一点没有了。
  于是,他们找了一个小土坡,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
  在他们眼前,是盛开的春花。黄色的和粉红色的榆叶梅,连成一大片。穿着小海军服的男孩子,在花下摆好姿势,等着父母给自己照相。在另一边,有龙爪槐搭好的天然凉棚,凉棚下面有一圈学生玩扑克。
  郑波和田林暂时没有说话,他们凝视着这美丽的春光和幸福的游客。他们都想到生活是那样美好,那样清新,那样暖和。田林望着郑波,这是他今天第一回正面注视着她,他看见郑波的纯朴的好心的略带惧怕的眼光。郑波穿着的浅蓝色的布褂,不知洗过多少次,领子和袖口已经发白了。微风吹动她的衣衫,露出土黄色的毛衣,毛衣有一个破口,补上了,肿起一个小包。郑波的脸微微发红,显出抑制着的兴奋。她的两眉中间,时而微蹙,似乎有点烦乱。她看到田林目不转睛地傻气地看着自己,笑容在脸上迅速地掠过。她的柔软的凸起的嘴唇,加重了一种纯洁的毫无保留的神情。
  田林站起来,用一只手扶着大树,看着郑波的纤细的头发,说:
  “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好像变了。我容易快乐,也容易忧愁。从上海到北京,我坐在火车上,思想是千头万绪……我们的土地是多么辽阔呀!到处都是春天了。有花,有草,有大树,有云彩。我不愿意在办公室,和剪刀糨糊打交道。我特别想游玩。你们春假刚放完是不是?真好!……有时候我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阵,心里却又发慌。我想,还是用一切力量去工作吧,星期日也不要休息。我的工作还没有成绩,没有功勋,没有真正燃起青春的火。我没有权力娱乐──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前些日子我处理了一篇稿子,一个孩子写春天,写得十分精彩……上星期接到一个老朋友的信,他在边疆工作,他说他挨了特务的一下黑枪,但他没受伤。斗争是严峻的,不需要瞎想……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这想那,虽然我知道那样不太好。我爱看书,我开了一个夜车看完了《不死的王孝和》,我入了迷。书里边的那些人物,都那么好,想想自己实在差得太远。我想,我再也没空看书了,我得工作,工作……”
  过了一会,他又问:“郑波,你为什么不理我呢?”
  郑波赶忙转过身,仰视着田林瘦长的脸,说:“你说吧,田林,你说吧。你说得好。”她低低地深情地说:“有你说就够了。我听着,什么都听见了,我爱听,可是,我不会说,真的,我不会说,还是你说吧,原谅我!”田林又坐下来,他安心了。他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土地上画着。
  “五一节快要到了,我第一次在北京过五一。当我在人山人海中走过天安门的时候,我能向毛主席说什么呢?五一节是美丽的,而你是不是像五一节一样美?我想,如果一个人的心里,没有某种东西燃烧着,翻滚着,熬煎着,他能咬着牙不断地前进吗?……最近我订了一个学文化的计划,我的自然科学知识太贫乏……国家有五年计划,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有……”
  “田林!”郑波说话了,“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我自己生活得似乎很糊涂。我还努力,也没有白吃饭,但这就够了么?要加倍,再加倍……但是,我要说一句话,一句傻话,我觉得,你是挺棒的,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只是孩子。你为什么过分地鞭挞自己呢?严格要求自己并不排斥乐观、信心和自豪……”
  然后他们久久地相互望着,从对方的坚强的目光里,各自都获得了无限的力量。
  忽然落下了几滴雨。他们急忙跑到廊子下避起来。小雨“扑嗒扑嗒”地下着,榆叶梅的枝叶微微颤动。那边桥底下,一圈圈的水纹迷迷蒙蒙。另一边鲜绿的草坪上,小珍珠般的雨滴滚动着。一个小孩子故意跑到雨脚中去,他跳着,笑着,叫着:下雨啦,冒泡儿啦,王八戴上了草帽儿啦。
  一阵东风,细雨斜潲过来,夹杂着可亲的潮土的气味,打在田林的脸上。田林说:“好舒服啊!”他伸了一个懒腰。手臂一抬,郑波看见他腕子上的表,都一点半了,他们什么东西还没吃过。但是,没关系,谁也不饿。
  吃完早饭,高三班的大扫除就开始了。扫除前先由袁新枝做动员,她豪壮地说:“留得一粒尘土在,决不收兵!”然后大家把全部桌椅抬到院里,把墙上的全部东西──包括黑板、挂图、表格……也都摘下来拿开。一部分人在院子里刷洗桌椅,一部分人在屋子里清除尘垢。
  她们不仅打扫了房顶、墙角,而且把窗棂上的土也一一剔除干净。她们一遍又一遍地擦玻璃──用湿布擦,用干布擦,再用大白粉擦,再用湿布擦……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唱着集体改编的扫除歌:
  亲爱的朋友快快动手,我们要清除所有的污垢,不仅要一个清洁美丽的教室,我们要的是──一个清洁美丽的地球。
  杨蔷云和吴长福合作“刮地皮”(她们教室是砖地,泥土在地上结成了一个个坚硬的小圆疙瘩,过去北京有一个可笑的说法,说这些土疙瘩是元宝,动不得,除去了就要受穷。确实日常扫地的时候也扫不掉它),蔷云拿着一把铁锹使劲地把这些“元宝”铲下来,吴长福拿着扫帚和簸箕,把“元宝”收起。吴长福用手巾包着头,戴着变成灰色的口罩,卖力气地工作着。忽然,吴长福想起一件事,她的小眼睛在沾满了尘土的眼皮中一眨,她问蔷云:
  “你说,那个田林……就是那个男的,他是郑波的什么人?”
  “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
  “去,去!咱们教室地上的这些泥疙瘩,大概从盖房起就没动过,真比铁的还硬。”
  “你看他像干什么的?”
  “我不会看。你快点扫!”
  “落不下。我告诉你,你可别跟旁人说,我看见他们出校门的时候好像拉着手……”
  “见鬼!他们出校门的时候,你还在咱们宿舍用屁股压衣服呢!你要胡说我可用铁锹揍你!”
  “我说的是好话。信不信由你。田林绝对和郑波……”
  “你还说不说?”蔷云把铁锹举起来了,几个土块落在吴长福头上,吴长福吓得抱住了脑袋。
  尽管杨蔷云认为吴长福讲的全是胡说八道,尽管她十分讨厌吴长福的背后饶舌,但是她不由得一再地复习起对于田林的记忆来。当她吃完了午饭,疲劳地靠在床上的时候,她发现郑波还没有回来,她的思想全部集中到田林身上。她想起他的微笑的深思的面孔。想起他颇为老练又有些害羞的神情。想起他的破裤子与新皮鞋。想起他说话时那种意味深长的样子。短短的见面却给蔷云留下很深的印象。田林是谁?怎么从来也没听郑波说过?但他和郑波那样亲热……难道……郑波呀,你可真……于是蔷云忽然自己也不知缘故地咯咯笑起来,她埋下头,偷偷地笑着,笑完了,她敲敲自己的前额,说自己,“你这个小毛丫头呀!”于是她倒下来,慢慢地睡着了。
  郑波在下午三点钟回到学校。她走进焕然一新的教室,像走进一个堂皇的大厅。阳光照在洗过了的桌椅上,闪闪发亮。玻璃透明得像是不存在一般。郑波走进来,不由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身上的尘土弄脏了这洁净的教室。左前方布置了一个“绿角”──放着一盆小鱼、蝌蚪、贝壳和一碟蒜苗。右后方布置了一个“红角”──放着朝鲜和越南战争形势图、同学个人或者集体得到的奖章、奖状、奖旗……同学们夸耀地告诉郑波扫除的经过,郑波抱歉地点一点头,她想说:“请原谅我!”
  郑波拿出书本念书,但是她无论如何看不下去。她想做点什么事情,东张张,西望望,“一尘不染”的教室再也没有什么可修理的了。于是她走出去,给本班的小花圃浇水。浇了几喷壶水,她到宿舍想找蔷云聊聊。但蔷云还在熟睡着,嘴角上挂着一抹微笑,一动也不动。郑波坐在她的身边等着她,但是她似乎愈睡愈香。郑波是那样兴奋,那样不安,心里有许多的话要说。“我干点什么好呢?”郑波问自己。于是她跑出宿舍,跑出学校,走向袁新枝的家。在那里,在另一种气氛里,郑波也许能够安宁地度过晚自习前这三个钟头的短短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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