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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青春万岁

第三十三章

夜色渐渐染黑了院子,橙红色的小灯──她们费了老大劲才安装在宿舍外边──变成了浅黄色。桌椅摆成一个椭圆形,铺上各色的床单做桌布,同学们聚在一起,欢迎新搬到大宿舍住的两位伙伴。欢迎会是由大宿舍的斋委会出面主持的,但是几乎全班同学都参加了。
  在每个同学面前,摆着三四个红中带青的杏子和一杯白糖水,算做欢迎会的茶点。快要开会了,传来一声微弱的蝉嘶,早鸣的知了和早飘的白雪以及早放的桃花一样,都有一种微弱和羞怯的劲儿。其实,浓密的显得沉重的树叶,也己经在懒散的摆动中诉说了初夏的到来。
  “同学们,安静点,现在请大宿舍的‘名誉主席’吴长福致开幕词……”胖胖的司仪宣布。
  吴长福听说自己是“名誉主席”,顿时有一种不胜荣幸的感觉,她整整衣襟起来致词,因为个儿矮,提起了脚跟:
  “……首先,我代表大宿舍的老住户对新搬来的呼玛丽和苏宁同学,表示热烈的衷心的欢迎!”大家鼓掌。“其次,我要介绍一下我们的宿舍的优越性:第一,我们知道,南房有南房的好处,北房有北房的好处,而这间宿舍,两种好处都占着──因为它是北面有门,南面开窗,就是说,它空气流通,冬暖夏凉;第二,大宿舍当然是大的,有七八十平方米,高三住校同学全在这儿,‘人多好办事’,一点也不会闷得慌,因为我们宿舍的生活很丰富,包括卫生扫除、文娱杂耍、朗诵小说和批评自我批评,都开展得十分活跃;第三,我们宿舍是非常团结的,日子过得亲亲热热,那些家在外地的同学,只要一搬进我们的宿舍,马上就把家庭观念给克服了……”
  “说得好!”周小玲喝彩。她违反“纪律”,没等宣布开始用“茶点”,自动咬了一口酸杏子。
  多少天来,呼玛丽疲倦地隔着一层泪水看世界,周围一切是模糊的、混乱的、毫无意义的。经过巨大的震荡,她恢复了顺从,顺从地搬到学校,顺从地上课听讲,顺从地按时作息。她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连宗教的热忱也稍微淡了些──本来嘛,当她还是儿童的时候,爱、恨和热忱就已经太多了。报上登出了逮捕一批天主教内的帝国主义分子的消息,他们是河北献县大特务尚建勋组织的“公教报国团”的残留人员,其中负责宣传和情报工作的有李若瑟的名字。呼玛丽顺从地看报,看李若瑟的罪恶事实,说不上相信还是不相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见《圣经·约翰福音》第二十章。耶稣被钉死,在复活后第一次来见门徒们的时候,有个名叫多马的刚好没在,旁人告诉他耶稣已复活,他总不信有其事。八日后,多马真的见到了耶稣,耶稣对他说:“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这是指上帝;可是人间的事呢?信还是不信?信谁?呼玛丽没法把自己分成两半,只好谁也不信。她只觉得疲倦,心灰意懒的疲倦:如果抬起手,不由得落下来;如果摆摆头,不如趁势一直摆下去……
  主日(即星期日。),呼玛丽坐电车到东天主堂望弥撒,东、西、南、北,北京有四个大教堂,这儿比“圣鲍斯高苦修会”的小教堂宽大,也明亮得多。讲究的风琴嗡嗡地响起来,穿长黑衣的老神甫沙哑地领唱,套在脖子上的银色十字架在暗灯下发光。呼玛丽重又跪在信徒的中间,齐声赞美光荣的圣主,于是,神圣的宗教像催眠术似的安静了这个多难的姑娘的心,帮助她把毫无头绪的生活忘却。
  一切仪式都举行完了,教徒依次退去,他们虔敬地摸一下门口挂着的十字架,再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呼玛丽独独向前走近那年老的神甫:
  “神甫,我想和您说话,可以么?”
  坐在客厅里,呼玛丽注视着这陌生的神甫。他已经十分老迈,他驼背、秃发、气喘,难怪刚才唱诗的时候断断续续。他伸出精瘦的关节僵硬的手指,放在桌子上,厚厚的嘴唇谦恭地笑着:
  “年轻的教友,你是学生?”
  “我叫呼玛丽,读高中三年级。”
  “我姓黄。你是不是第一次来这儿?”
  “我原来在‘圣鲍斯高苦修会’望弥撒,可是……我的神甫最近被捕了。”
  “谁?”“李若瑟。”
  “他!”黄神甫用他嶙峋的手指摸一摸胡须。
  “您认识他?”
  “你先说。”
  “我的同学们来找我,其中有共产党员,李神甫是不许我理她们的。现在我已经搬到学校去住,和她们一起念书,这样,我会不会受到天主的弃绝呢?”呼玛丽眼里闪着恐惧的目光。
  “年轻的教友,你是在仁慈堂长大的么?”
  “是的,您……”
  “我也在仁慈堂侍奉过主,那儿的孩子都很瘦弱,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仁慈堂是个可怕的地方。”
  “您这么讲?”
  “唉!我在仁慈堂,每天都看见十几个儿童的尸体,外国人叫我去给死者祈祷,真惨呀。他们压榨童工,买卖人口,他们是法利赛人(法利赛人: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三章,耶稣曾论及他们有几大罪祸,并告诫门徒切勿效法他们的行为。)。”
  “什么?”神甫这样说,使呼玛丽惊异了。
  黄神甫庄严地看着呼玛丽,似乎在考察她会不会听他的话,然后他感慨地说:“我呆不下去,离开了那里。有一次,一个小女孩子来忏悔,她说她有一个好朋友──我还记得,她的朋友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啊,是毛毛乖,她说毛毛乖在姑奶奶的处罚下死去了,她哭了,所以有罪,她希望早一点死……你怎么了?”
  呼玛丽脸色惨白,又咸又苦的泪水停留在腮边上。
  “那是我。”呼玛丽好容易才叫出来。
  “感谢主,我们又见面了。”黄神甫低头,默默念了一段表达感谢的祷文,他听见呼玛丽的凄惨的声音:
  “我又见到了您,黄神甫,又来忏悔我的罪……”
  “有罪的不是你,是那些法利赛人,他们混到圣教会,执掌大权,胡作非为,真是耻辱!日本刚投降不久,田耕萃红衣主教给蒋介石祈祷,做三天弥撒:那时候我就知道,坏了!我太老了,话也说不清楚。有坏人,确实有!‘你们这假冒为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走遍海洋陆地,勾引一个人入教,既入了教,却使他做地狱之子……’记得吗?”
  “记得,”呼玛丽小声背诵下去,“‘你们洗净杯盘的外面,里面却盛满了勒索和放荡……在人前,外面显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假善和不法的事。’(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三章。)”
  “吾主耶稣,”黄神甫画了个十字,“说得好极了。仁慈堂,那就是假善,参加反政府的政治活动,那就是不法。”
  “您喜欢现在的政府么?”
  “能问一个神甫喜欢不喜欢么?他听从主的安排。”
  “那么我可以和我的同学、没有信仰的人和共产党员在一起了?”
  “如果面酵离开了三斗面,面团怎么能发起来?(语出《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三章,把宗教譬喻作面酵,把世人譬喻作三斗面,意即宗教能带动和感化全体。黄神甫在这里讲是劝呼玛丽不要离群独处。)”
  电车“当当”地响,一个解放军同志给她让了座,她回过头,隔着车窗看见掠过的店铺、楼房和戏院。她的眼睛里面仍然蒙着一层泪,但是想起同学们近来对她的无微不至的照料,从她内心的深处涌出了一丝微笑。还没有笑出来,她的思想又转到李若瑟身上,法利赛人身上……如果是真的,那他骗得我好苦!于是怨恨和怀疑又交织压迫……终于,对于同学们的感谢赶走了那些缠人的念头,隔着眼泪,她看到世界十分明亮……“也许郑波等我等急了吧?” 她看着市场外面发亮的时钟。
  吴长福以天才的幽默家的风度结束了欢迎辞,笑声在庭院里滚动。下面,该是呼玛丽和苏宁的回答了。
  呼玛丽惶恐地看着大家,大家用友爱和信任的眼光支持着她,她叫了一声:“好同学……”
  喃喃地说不出话。
  “说吧,玛丽!”
  “没关系,随便说吧。”
  大家鼓励她,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角。
  她说下去:“谢谢同学们,谢谢吴长福,吴长福说得大家都笑了,她真会说笑话,这些笑,对于我,好像还很生疏,真的。可是你们宿舍,不,咱们宿舍,每天都笑,所以,虽然我搬到学校只有十天,却已经大变了,就像生活又重新开始,好些难受的事,慢慢地消散了。有一阵子,我傻,我糊涂,不幸把我压倒了,我觉得天昏地暗……这些都过去啦。大家待我真好,我只有这样说:同学们,我有勇气生活了,我敢生活,敢!”
  郑波期待地看着呼玛丽,呼玛丽将说些什么呢?……讲完了吗?她的紧张,她的关切,决不下于呼玛丽自己。最后,活了十九年,十九年翻不过身来的呼玛丽,用她没有恢复健康的嗓子,终于喊出了第一句肯定的,响亮的口号……刹那间,大家都安静了,能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郑波头一个跑向呼玛丽,拥抱她,摇她的手,许多同学也都跟过来,搂着她,笑着,把杏子拿给她。
  会场重新活跃的时候,苏宁站起来,脸上显出兴奋的红色。她穿得很美:藕荷色的褂子,和长长的快垂到脚面的蓝绸裙子。
  “我没说的了,我想得和呼玛丽一样。”苏宁的话里有一种不平常的男子气,“我有两个要求,想在现在提出来。第一,周小玲能不能收留我做球队的候补队员?我的身体太不好,从前上体育老是逃课,希望周小玲能够像带徒弟似的指导我……”
  没等她讲完,周小玲已经大叫:“好极了,欢迎!”
  “第二个要求,”苏宁低下了头,好像还下不了决心说出来,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说:“在咱们班,也许我是个消极的、不太长进的学生,但我已经决心往前追赶了。过去,在无病呻吟和莫名其妙的颓丧里边,我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光阴……今后,再也不能盲目地,叫别人拖着、拉着生活了,我要求……团组织教育我和审查我,我申请加入到青年团(当时团组织全称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简称“青年团”,不是现在的简称“共青团”。)的队伍里去!”
  她说完,没看旁人就急忙坐下,答复她的要求的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我的学生们!”袁先生高兴地把眼镜摘下又戴上,“当我们在这儿开会的时候,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走过,再过三十来天,用你们学过的算术计算,就是还有四万多分钟,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前,我们开这样一个团结的、愉快的、难忘的晚会。说实话,在我做班主任的这一年,从你们──我的学生们身上得到的,要比我教给你们的还多。这当然令人汗颜喽……多少年来,在咱们学校,我看见学生们一班一班地考进来,又一班班地毕业出去,从来没有一班,像你们这一班这样幸福。在你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在你们自己身心迅速成长的时候,也正是我们国家发生大风暴、大变革的时候;你们亲眼看见旧社会怎样崩溃,变成了碎屑,而且你们当中许多人,也和它面对面地战斗过。我们欢迎呼玛丽和苏宁,并不是她们搬到学校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欢迎她们战斗的胜利。同时,你们也亲眼看见新生活在旧的废墟上建立起来。虽然国家的建设刚刚开始,虽然我们开晚会的时候只是吃酸杏和喝白糖水,但是我们永远觉得快乐,觉得温暖,觉得生气勃勃而且有信心……现在,我们把白糖水拿起来,为了我们班的团结和进步,为了就要走向生活的同学们的健康,我们起立……”
  袁先生还没有说出“干杯”,同学们还没有站起,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等一等!”
  大家停住,寻找声音的来源──李春在一角站起,那儿灯光已经不大射得到,她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暗中:
  “干杯之前,我也说几句,我又凑热闹了,我爱出风头也算够了……”李春自我嘲笑地,甚至带几分凄然地说:“我拿起盛着甜水的茶杯,我心里惭愧,因为我没有为咱们班的团结和进步做过什么事情。从前,我以为自己最聪明,因为我不管别人,一心一意为自己,我希望自己在班上能取得一个拔尖的地位,让大家都尊敬我,听我的。虽然我是团员,但我觉得团组织忙来忙去都是瞎掰。不错,我用功,我知道怎么样得好分数,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人,就像袁先生对我说过的,我一点也不了解生活,不了解即使在年轻的同学里边也是复杂的充满了斗争的生活。我们在这个时候,决不应该做一个骄傲的、脱离群众的家伙。也许扯得太远,我尊敬苏宁对她父亲的正义检举,我同情呼玛丽的不幸遭遇,我更为我们的集体对于每个人的关怀而感动,于是我觉得,我过去是太骄傲,太狭隘了,我要和同学们一起前进,首先,我愿意和骂我骂得最多的杨蔷云拉一拉手……”
  杨蔷云拉着李春的手大声说:“不,她说得太过分了,她肯钻肯干,是我们大家的榜样,同学们也许有人不知道──听学生会说,她和别人一起制作的收音机,要送到全国学生科学工艺品展览会上去呢!”
  以后,全体同学欣然起立,高举起装着满满的甜水的杯子,一饮而尽。
  快要散会,杨蔷云着急地举手,“主席,我提议……”
  大家都看着她。
  蔷云说:“咱们的会开得很有意思,而且,夜色非常好。为了我们班,为了即将结束的中学时代,我恨不得建议咱们一齐举着火把去大街上游行。也许,我又异想天开了?等开团小组会的时候再检讨。至少,我建议,我们一起在学校里走走,参观参观抚育了我们的、包容着我们六年的多彩的生活的学校。固然,学校的每一条路我们都走过好几十次、好几百次了,但是,我们并没有好好地爱过我们的学校,甚至没有特别去看看它,哪能这样呢?我们一起走走吧,也许有什么角落能够唤起美好的回忆,使我们发现生活在前进、变化,引起我们对于师长的感激……”
  就这样,同学们三三五五地参观自己的学校,她们在操场散步,谈志愿,谈友情,谈毕业考试,在她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中总有一种纯洁的和高尚的东西。她们走近各种体育设备,跳起来抓抓篮球网,碰响排球柱上的铁关节,摸一摸新安上的杠子。她们走近礼堂,高二班不知道和哪个学校的小伙子们在那儿联欢,歌声和笑声混成一片……最后,为了怕惊动那些用功的小妹妹们,她们踮起脚,静悄悄地走过初一班的教室,看看那些严肃的少先队员,她们想起了自己刚来学校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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