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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故土

第二十六章

晨星已经暗淡,稀疏。青色的黎明正从海天深处升起,淡淡的薄雾在海面上舒展。潮水喧哗着扑向岩石,溅起高高的雪浪花。一阵阵海风掀动着伫立在岸边的叶倩如的衣裙,她只是不动,凝望着大海。
  她随团来青岛演出,已经三天了。
  她们住在太平角,是很漂亮的别墅。但她的心情并不愉快,就象这起伏的海潮。
  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她原以为她可以豁达地对待爱情,因此,她友好地把第一次机会让给袁静雅。倘使静雅真地和白天明结合,也是很合适的一对。为了别人的幸福,她可以吞下苦果。谁知道,她一想到袁静雅此刻可能正同白天明偎依在一起,享受爱的甜蜜,她的心就烦躁,甚至就愤怒。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大度地作出牺牲。说不定,原来静雅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白天明,一切还处在朦胧之中。而自己的行动却等于挑破了他们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她知道,只要有了强劲的对手,好的运动员就会创造优异的成绩。那么把自己这个对手摆在静雅面前,难道她就不会拚命向前冲吗?傻瓜,笨蛋,自作聪明,还以为自己多么的高尚。你用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幸福,世界上还有比你更蠢的人吗?她简直想大哭一场。
  今天早晨,她被梦惊醒,梦见天明和静雅穿着结婚的礼服,在《结婚进行曲》的旋律中一步步走向辉煌的高台。静雅那身雪白的纱衣,多么轻盈,多么文雅哟。她回头向站在人群中的自己微笑地瞥了一眼,轻声说:“谢谢你,好姑娘,是你让我们结合的。”’她梦见静雅和天明手拉着手在天上飞,那白纱衣在天空飘舞。她忽地又梦见那白纱衣穿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在天际飞行,天明拉着自己的手。可是天明回过头来,恼怒地说:“怎么是你?你是我的小侄女儿啊!”他撒开了手。于是自己飞旋着向大海坠落。那泛着泡沫的大海呀,向自己扑来……
  她醒了,再也睡不下去,一个人踱到海边,来看那神秘的大海。她觉得好象有一股神奇的力把自己拉向海的怀抱,在海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傻姑娘,你多不幸啊!”她忽然想起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觉得自己就象那小小的海的公主,牺牲了一条舌头,换得了美妙的两条腿,又忍着剧疼,用这双腿走到爱人的身旁,可爱人却只把她看作个美丽的朋友,而和另一位人间的公主结为伉俪。多缺德的王子,多么没心没肺的海的女儿!你干嘛要牺牲呢?最后还不是化为泡沫,在海上,在阳光下飘呀飘!我可不愿化为泡沫。安徒生啊,你这个好心眼儿的外国老头儿,干嘛尽教给孩子为了心爱的人要作出牺牲呢?要是又不牺牲,又能获得幸福,那不更好吗?可是,想起海的女儿,心里又怪缠绵,悠悠的、浓浓的情思,哀怨、同情和崇敬都混在一起。那小小的海的公主,也的确让人打心眼儿里爱怜。她是崇高的。唉,矛盾,矛盾啊!向往着崇高,却又舍不得牺牲。先是慷慨的赠予,紧接着又懊悔和嫉妒。上帝啊,真有你这么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吗?求求你,你可不要喝够了青岛啤酒,甩扑克玩儿,就跟团里的那些混事的假行家一样。你清醒点儿,千万别让白天明和袁静雅结合。袁静稚的位置应当是我叶倩如的。哎呀,多么丢人,多么下作,自己在诅咒自己心爱的人,在希望他不幸,假如他真爱静雅的话。不,他不爱她。他跟我说话冷冰冰的,行走坐立,间隔三尺,那是在考验我,在审查我。不用,不用这样过细地盘查,就跟毕业考试一样,我爱你,没有一点儿虚假,没有一点儿矫情,没有一点儿勉强和屈从。老先生,你已经是个四十岁的半大老头儿了,一个二十六岁,还算得上漂亮的姑娘真心实意地爱你,你还端的哪门架子呢?你是大医生,我也不是文盲,我是大学毕业的、正儿八经的大提琴演奏家。可不,在外国,我早就该这么称呼了。咱们这儿老头儿多,年轻人称“家”就得往后潲潲。你这个豆芽菜一样的老气横秋的傻大个儿,你可有什么可骄傲的呢?哎呀,别是他瞧不上我的小罗锅儿吧?天呐,谁有办法给我把它弄直啊!可恶的大提琴,早该把它扔到海里。别,别价,大提琴是我的生命,扔了白天明也不能扔了它。你要是不爱我,你就滚,让我永远见不到你。我有我的琴,我的音乐……
  她思绪纷乱,简直理不出个头绪。她看着大海,大海在蠕动。潮水哗哗地响,声音挺大,可什么也不能回答。大海呀,你枉有博大的胸怀,深邃的心,可你任什么人世间的烦恼都不能解除。你不要在那里假装深沉,哇哩哇啦地叫喊了。讨厌!
  她扭转身,沿着栽满雪松的路走去。她又回头望望大海,蓦地看见一对恋人手牵着手,在远处的沙滩上踏着潮水漫步。他们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彼此诉说衷情。那女人的身影很熟悉,却一时分辨不出是谁。她站在路边,透过层叠的树丛,羡慕地望着那一对。那女的,脱下鞋子提在手里,沿着沙滩奔跑。那男的,慢慢地追她。风送来他们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笑声。她突然叹口气,走到路旁的小树林里。清晨的小树林,寂静而美丽。一缕缕晨雾在枝叶间缭绕,一片片树叶,都象只哀怨的眼睛,凝着露滴的泪珠,晶莹地望着人们。鸟雀又怕惊扰了树林的幻梦,只是轻轻地惆啾,鸣哄出小树的惆怅。
  叶倩如在树林里徘徊,一会儿伸展开两臂,象是对上苍祈求,一会儿又低头吟哦,好象要吐出满腹的凄情。这个陷入爱情苦恼中的姑娘,第一次丧失了行动的决断。谁能来帮助她?
  直到玫瑰色的彩霞飘出海面,第一缕阳光跳上树梢,她才走出树林,走到紫荆关路,准备回住处去。谁知,陡地一声叫喊,唤住了她。
  “倩如!倩如!”
  她回过身来,从海边方向走来了一对男女,竟是章秋丽和一个四十岁左右潇洒俊秀的中年人。
  “哎呀,真是你,太巧了!”章秋丽喊着,快步走来握住叶倩如的手,说,“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安适之,是新华医院的医生。”又指着叶倩如对安适之说,“这是我的朋友,大提琴家叶倩如。”
  叶倩如同安适之握了握手,看着他那微笑的、漂亮的脸,心想:“这人好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章秋丽问她:“你怎么会在青岛?”
  “来演出,我们团来了三天了。你们呢?蜜月旅行?哼,也不请客。”
  “好好,请你到我们住的地方去吃饭。”章秋丽说,“我们住韶关路,挺好的一座别墅。”她又压低声音,“过去是于会泳他们住过的,这回,也轮到我们美一美了。”她活泼地拉一拉安适之的胳膊,“说话呀,请客人呐!”
  安适之笑笑,轻声说:“欢迎您来。”
  “谢谢。”叶倩如点点头,说,“刚才是你们俩在海边上散步?”
  “嗯,这地方真美。还有那海。我非得在这儿拍部片子不可。”章秋丽说,“哎,你现在有事没有?”
  叶倩如摇摇头,说:“下午三点集合,晚上演出。上午放我们的羊了。”
  “太好了。”章秋丽象小姑娘似地拍着手,“适之,咱们请倩如到家里去——我们管那儿叫我们的家,过过瘾——请小李子坐车去买点儿海货,请倩如吃饭,好不好?”
  “好好,”安适之笑着,“快走。”
  他们到了韶关路,走到一座有峨特式尖顶的储色的小洋楼前。
  章秋丽一指:“这就是我们的家。”她得意地笑着,推开木栅栏式的院门。
  院子里,两排绿油油的冬青围着几株婆婆的雪松,幽静而典雅。这座三层楼的小洋房,一楼是客厅、餐厅和书房,二楼是卧室和起居室,三楼是仓库,地下室是厨房和盥洗室、卫生间。过去肯定是一对外国夫妇的别墅。叶倩如心想,不知道章秋丽靠什么后门儿,搞到这套临时的住所,自己哪怕住上几天呢,也算开了洋荤。哼,瞧这个章秋丽,三十多岁了,还娇艳得象朵出水芙蓉,天真得象个十四岁的姑娘,难怪这位俊俏骑士老是那么傻登登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怎么给这傻骑士灌迷魂汤呢。唉,人世间的事情真是不平公。这个章秋丽,风流有余,才气不足;野心不小,能力不强。可是论起计谋与策略,却是朋友们有口皆碑的。就这么个花里棒褪,老是有成群结队的男士们穷追不舍,让她享够了爱的幸福。如今她又结婚了。为什么她总是无坚不摧,攻无不克?而我自己却这般不幸?哦,这个风流骑士是新华医院的?那得问问他,白天明此人究竟如何。
  小李子被章秋丽的电话叫来了。他是位刚刚从海军复员回来到旅游部门工作的小伙子。他受了上级的关照,说是要他好好招待章秋丽和安适之。这两个人,一个是电影导演,一个是著名的医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呢。而小李子的上级,又是受了他的老首长的指示。而那老首长只不过接到了一封自己的老首长,如今被称为韩老的一封信,请他协助安排一间房,让章秋丽同志和她的丈夫过十天婚假。子是,一间房变成了一座小洋楼,外带一个勤务员,一辆随叫随到的车子。房租却依旧是一间房的标准。韩老未必知道他的信所起到的作用,他原以为在旅游旺季,旅店的单间不大好找,为新婚夫妇帮忙找一间象他们自己所要求的那样的六元一天的房子也是应该的,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谁知章秋丽他们却以十五元一天的价格,租到了这整幢的别墅。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倒霉的只是公家。而公家则是由所有普通公民集合而成的。所以,章秋丽他们的十五元租一幢楼,实际上是在所有普通人的头上拔去一根头发。群众的血汗化为所有走后门者享受的特殊待遇,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然而,叶倩如无法制止这种变相的剥削。她还得用一副笑脸,来回答章秋丽的穷显摆。
  小李子坐着汽车走了,又坐着汽车回来,买来了鲜鱼和鲜虾。谁知他怎么买的。
  新妇下厨房,新郎来回忙,递油送盐切姜蒜,又把味道尝。自然,每道菜都“鲜得很”,每道菜都引起夸张的赞叹——“实在好极了。”
  叶倩如看着这对中年新人的嗲气,又好笑又悲哀。人们有时候为了显示自己的幸福,竟把肉麻当有趣,而且公然炫耀于人,也不怕让人笑话,更不顾及别人的心情。要不是为了问问白天明的实情,她才不愿当这幸福的陪衬呢!
  终于,在吃午饭的时候,章秋丽想起了白天明,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安适之的胳膊,问道:“哎,你们医院有位会弹钢琴的医生吗?挺瘦,挺高的?”
  “会弹钢琴的?”安适之一时愕然。
  “他叫……叫什么来着?”章秋丽看着叶倩如。
  “白天明。”
  “啊!”安适之恍然大悟,“不错,他小时候学过。听说,和他一起学习的还有位姑娘,上大学的时候来找过他,听说非常漂亮。怎么,你认识他?”
  章秋丽向他使个眼色,说,“倩如和他认识。”
  “噢,这人不错,挺老实的。”安适之说着,忽然又忍不住故作神秘地说,“不说他了。”
  “怎么?还有秘密?”章秋丽问他。
  “唉,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很有些艳福。我们那位袁……很喜欢他。如今又听说有个女人从美国打电话找他,看样子,很象是那位很漂亮的钢琴家。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是谣传。人们的嘴很厉害,很损。他本人,我知道,是很老实的,我们是同学。”
  “男人没有老实的。”章秋丽说,“包括你!”她指指安适之,对叶倩如说,“倩如,我帮你管住你的朋友。象你这样好的姑娘,谁敢欺负!哼,咱们姐儿们一块儿零吃了他!哈哈哈,吃虾,吃虾!”
  可是,鱼和虾在倩如嘴里一齐变了味儿,她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临走的时候,章秋丽告诉倩如,有人希望她能拉几个文艺界的朋友给来旅游的客人们作一场演出,她还在犹豫。她正在度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盛情难却,我们总还得为群众演出吧?假如定下来,她希望倩如也来一个节目,大提琴独奏,曲目自选,如何?
  倩如已经无心应对她的问题,只是答应回头再说,就勉强微笑着同他们告别。
  章秋丽塞给她一大把糖,又悄悄说,别听安适之的,安适之和白天明是早先的情敌。他的话不算数。不过,要是情况属实,你也该早下手,用温情把那个大傻子缠住。
  她用力握握倩如的手,把她送到大门口,欢迎她天天来玩儿……
  叶倩如哪里还有玩儿的心思。她的心早已飞回北京。她本想在演出结束后立即回京。谁知,团里也在搞改革,试验自负盈亏,所以得多多演出。因此又同武汉、南京签了演出合同,此外,还要南下广州,参加秋季交易会,在那里演出。
  她难过极了,可她不能甩下工作。她下了决心,让事情自然发展。不信你白天明就如此冷漠,会抛下我而去爱一个离了婚的袁静雅,再不,去找一个什么远在美国的女人。假如你是那样一个心仪外帮、崇尚金钱的人,那么,对不住了,别怪我不重情义,那就干脆分手。我叶倩如不是找不到爱人的人,哼!
  可是,这一切也许都是谣言。白天明不是那样的人。一个心灵猥琐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行动。他要真是个虚伪的登徒子,还用得着我费这么大力气吗?他早就把我……哼,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安适之,你这个风流鬼,你才是那样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然,你怎么会与章秋丽一拍即合?!
  不,我要等待,我要追寻,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他的爱。
  怀着这种心情,叶倩如登上了列车,随团南下。她的心反而更坚定,更踏实了。因为,她相信青春的力量,她相信坚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正如那一滴滴坚毅的水,日久天长会滴穿岩石。纵使天明不爱,她也要爱,爱到死。
  列车在祖国的田野上飞驰,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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