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土
第二十七章
滴嗒,滴嗒,滴嗒。
秋风秋雨。雨丝斜斜地喷洒在窗玻璃上,凝成一颗颗透明的水珠,单调地击打着窗台。
一只有着透明的薄翅的昆虫,趴在窗玻璃的左上角喘息。这碧绿的可爱的飞虫啊,它的生命也许只活跃一个夜晚。但它短促的生命,全部献给了对于光明的追求。它的翅膀也许是无力的,但依然奋力地鼓动,把它载向灯火,宁愿被火与热烤焦,燃烧在光明里,也不止歇。这只虫子也许疲乏于昨夜的追寻,正在这角落里,听秋风秋雨为自己弹奏送葬的安魂曲。它本应在盛夏里诞生,在炎热中活跃。可它却生在夏末秋初。迟迟诞生的青春,又偏偏是短促的,然而它依旧循着生命的规律,用奋争来结束一生。
滴嗒,滴嗒,滴嗒……
一声声是挽歌,也是鼓点。没有间歇,就没有节奏。没有节奏,便没有运动。没有运动,还有旋律、艺术、文学和生命吗?生命的运动里,也需要间歇。正如每个休止符上击出的鼓点,是前一乐句的停止,后一乐曲的开始。生命的乐章便是这样演奏的。
郑柏年躺在病床上,斜视着窗外的雨丝,玻璃上的水迹,在窗角等待同世界告别的奋斗的昆虫,听着那一声声如鼓的水滴。
他的心是平静的。
他不怕癌症。作为医生,他知道,人类创造的医学,至今还远不能认识和改造人类本身。人的死亡,是生命发展规律的必然结局。医学对于这结局,是无力的。它最辉煌的前途,也就是保证人类本身按照客观规律自然地走完人生的旅途。而不要象现在一样,为猝然的因素而缩短这个旅程。因此,他不企求于妄想,而能够毫无惧色地面对死亡。但他毕竟有遗憾,有希望。
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四十五岁,正是男子的黄金时代,可以做多少事啊,可自己却不得不躺下。他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不抽出点时间去检查身体,把癌细胞消灭在萌芽阶段。他太相信自己的体质了,太过于自信了。工作自然是重要的,但是检查身体也不应该忽略。可自己那时只是瞎忙。他想到,象自己这样整天陷于纷繁的事务而不得看病的中年人,实在为数不少。他出院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全院的职工,首先从中年开始,做一次详而又详的体检,把一切隐患消除。哪怕动用些行政命令,也得做一次。然后,再把这工作推广到附近的单位,给合同单位的所有中年职工进行一次普查。这是件很繁琐的事,需要认真地调配好人力、物力……但愿癌细胞已被切除,不再复发和扩散。那么,做这件事的组织工作,身体还是能胜任的。
还有多少这样的事啊。还有那调查,那设计,现在只是完成了大纲……
当然,要设法把晓晨调回来。这次,再也不把名额让出去了。她一个人,远在西南,够苦了。应当让她得到些家庭的温暖。有爱她的丈夫和孩子在身边,她一定比现在更愉快。瞧她有多老了,鱼尾纹已经布满她的眼角,鬓边已经抽出了如霜的白发。
她还没有来。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吧。这些天真是把她累坏了。
郑柏年看到过许多病人的家属,因为服侍重病的亲人而过于劳累。当病者长眠以后,他或她也紧跟着住进医院。作为医生,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为什么医院不把护理病人的职责彻底担负起来呢?为什么一有重病人,就要请家属陪床呢?护士的职责不正是要代替家属护理病人,让他们早日康复吗?死去一个,再病倒几位,于国于民于个人,均无补益。这种有害无益的事情为什么多年不能改掉?对,出院后,要想些办法,克服困难,首先取消家属陪床制度,这是整顿医院所必不可少的事情。这件事,自己的身体大约也是顶得住的。
雨,还在下。心绪不好的病人,在这绵绵的秋雨中一定更加凄惶。应当有个病员俱乐部,让护士们把病人推到那里,听些昂扬的音乐或者深情优美的乐章,让他们增添战胜疾病的力量。贝多芬的《命运》和《第九交响乐》是很可以让人听听的。从中领受到拚搏的勇气和胜利的欢欣。自然,心脏病人应当谨慎从事,可以下象棋——只要不是争勇斗胜的棋狂,可以看画报,读些小说——只要不让他们读惊险、推理作品。唉,病房里腾得出这样的一间房吗?这要和林院长商量。
林院长,这个老头儿,还在那儿坚持着,咬着牙工作。他是个好老头儿啊!可是,他的阻力太多。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不干的,理直气壮;干活的,受人指责。谁没毛病?捣乱的,甚至还合理合法。你,无能的郑柏年呐,竟管不了这些事。
窗外的雨,还是渐浙沥沥地下个不停。
一片黄叶在细雨中飘落,旋转着贴到铁纱窗上,好象一个顽皮孩子的眼睛向屋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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