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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故土

第三十五章

当孙大勇和他的未婚妻赵秀芬,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选购结婚用品的时候,郑柏年正在医院的解剖室里对着一具打开腹腔的尸体,思索问题。
  解剖室里充满了呛鼻子的福尔马林味儿,不习惯的人来到这里,总是被熏得涕泪横流,好象正为那些悬挂着的、平放在解剖台上的、装在大玻璃钵里的死者们的残肢断体悲哀伤痛。自然,初次进入这里,也会被那些尸体所吓住,甚至会朦胧地听到死者们的叹息。然而,医生不在乎这些。每一位认真负责的外科医生,在做一个比较重大的手术之前,都要先来这里再次熟悉一下人体手术部位的结构,检查一下自己的手术方案。术后,为了总结经验,也常常来这里对照尸体做一次复查,仿佛下棋的人在一盘比赛之后,复盘一样。
  解剖室对于医生,特别是年轻的外科医生是不可缺少的课堂。他们从早逝者的身上吸取了知识和力量,用来挽救后死者的健康。所以,有许多医生在生前就立下誓言,把自己的遗体献给医学,务使对自己已经没用的肉体,对千百人再作一次最后的奉献。这精神是平凡而伟大的。干嘛把这崇高只留给医生呢?多一些人把失去灵魂的躯壳赠给医学不更好吗?人类心底的历史会记住奉献者的功业。
  郑柏年手术后已经近两个月了,但他隐隐感到“预后不良”,说不定体内的癌细胞正在默默地飞速地扩散和发展。物理疗法和服药,已经搞得他恶心和极度消瘦,虽然他一直忍着痛苦接受治疗,但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了。他不愿住院,他要尽可能多下些时日留在妻子和女儿身边。结婚七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只有八个月。他不愿荒废了生活中这永不再来的最后时光。他也不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妻子。让一个人默默计算着亲人死亡的临近,是非常残酷的事。对于将死者,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知道了刑期,心里反而会安然。而对于他的至亲,却是最残酷的苛刑。他们一天天,一时时地在心里勾消亲人生命的日历,却又不能挽救他,那焦急,那惶恐,那对现在的依恋和对未来的惆怅会损害了他们自己的心。所以,柏年总是以坦然、自信的微笑来安慰妻儿,用尽可能多的工作、散步,来证实自己的康复。有时候,医生的说谎倒是最温情的人道主义。可别把他们看成整天与疾病、死亡为伍的冷酷的人。柏年预感到了自己的归期已经一天天临近,他想办一件事来打发这岁月。他想总结一下胸外科手术的一些技术问题。比如切断肋骨吧,用锯子,就会把骨头的粉末撒进胸腔;用凿子,震动很大,对内脏不利,弄不好还会使肋骨震裂,增加患者的痛苦。手术器械的改进是重要的,例如已经实验成功的无粉末电锯,震动小,噪音小,还不产生骨末。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医生技术的改进和提高。能不能少切或不切断肋骨就施行胸外科手术?他想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和别人的经验,写一本胸外科手术常规的小册子,补进他那个“现代医院管理大纲”中,供医生和手术室护士们参阅。尽管那大纲已经被安适之带走,但他总会回来,总会把它搞出来的。
  于是,他来到解剖室。
  平放在解剖台上的尸体,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他已经死了十几年或几十年了吧?他的尸体已经呈现出酱紫色,可神态依旧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他的眼睛向下望着,稚嫩的嘴半阖半开,好象正诧异地向大人们询问他看见的什么事情。他的腿己经锯掉,挂在标本架上,腹腔内的脏器也已取出泡在玻璃瓶里,肚皮掀开,好象一扇门帘。也许,诗人和哲学家看见他会发出幽深的问题,探讨他如今正在想些什么,他幼稚的灵魂此刻是否正蹲坐在云端,望着他的残肢,提出“旧我非我”一类的命题。医生们不想这个。在他们眼里,那只是标本,正如同一具塑料的人体模型。
  柏年拿着手术刀,预想着以最小的刀口切开胸部的皮肤和肌肉,裸露出肋骨。他忽地感到肝部的剧疼,一颗颗汗珠,渗出额头,手也开始颤抖。
  他扔下手术刀,觉得有无数的尖刀扎刺他的肝部和腹腔,有一辆载重卡车从他腹部辗过。“肝癌”,在朦胧中一个明晰的意识窜入脑际,立时又消失,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他被解剖室的小张发现,叫来救护车把他送进病房。
  林子午、白天明、梁晓晨、袁亦方、袁静雅、魏旭之以及其他的人都赶来了。立刻对他施行急救,但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的凌晨三点二十分,他醒过来了,看看站在旁边的白天明,轻轻地说:“天明,谢谢你。你、你去休息吧,我要和晓晨,说、说几句话。”
  白天明看着他,点点头,用手在他额头上抚摩了一下,疲乏的脸上,尽可能地闪出一点笑意,轻声说:“别太累了。”就转过头去,走出病房。
  梁晓晨坐在他身边,用发烫的手抓住他枯瘦的手,悲戚地望着他。
  “梅,梅梅呢?”
  “袁师母陪她睡觉呢。”
  “让她睡吧。她,聪明,美,象你!”柏年笑笑,“幸亏不、不象我。我笨。”
  “不不,你不笨。”晓晨流下了眼泪,“你是,最好的人,我,后悔,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解剖室……”
  “别这么说。总、总会有这一天的。”郑柏年轻声笑着说,“记得,鲁迅先生说:听说,人死的时候,很痛苦。我想,反正只有这、这一次,总、总是会挺过去的。多,多幽默……”
  窗外起了风。一片片黄叶在秋风中飞舞,在灯光下象一个个旋转的风筝,迟迟地不愿坠落到地上。
  “多,多安静啊,这一会儿……”郑柏年喘息着说,看着晓晨的脸,“你,太、太累了。以、以后要好好睡几天。”
  “嗯嗯!”晓晨泪流满面,紧抓住他的手,不住地点头。
  “别,别这样!”柏年笑着说,“我的好人,我坚强的妻子。我的,我的朋友,我,多么爱你呀!”他停顿了好久,用叹息般的声音,出了一口长气,说,“唱、个歌吧。我、爱听,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嗯嗯。”晓晨流着泪,颤声轻轻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轻轻飘荡。
  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她看一眼柏年,突然惊呼:“柏年!”
  白天明立刻跑进屋里,抓起柏年的手,又泪流满面,一下子扑到柏年的身上。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时四十三分,郑柏年停止了最后一次心跳,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和人民……
  当晨风吹来了新的黎明,整个新华医院沉浸在悲痛之中。
  林子午接到办公室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在他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左胸前别上一朵素洁的白花。他在柏年的遗体前默哀,含泪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于是,医院的全体职工都佩戴了黑纱、白花,自动地排起了队,到二楼外科病房,向郑柏年致最后的敬意。小梅梅来了,她挣脱妈妈和吴一萍的手,跑向爸爸,扑在他的胸前,用小手掰着爸爸的眼皮,哭着喊道:“爸爸,爸爸呀,你醒醒,醒醒,你还没带我上动物园看熊猫儿去呢!爸爸,爸爸,醒醒吧!梅梅想你,想你呀!”……
  无论是爱,还是仇,一旦植根于孩子的心,便以最纯洁、最坚韧的力迸发出来,谎言骗不过,残暴摧不毁,那爱与仇的嫩芽会长成大树,支撑他们的一生。爱孩子,并且也把爱给予孩子们吧,一代代充满爱心的孩子,会组成一个强大的民族,任何风雨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爱的火焰。他们会去拥抱一切朋友,而把敌人淹死在仇恨的海洋里。
  小梅梅最真挚的爱与悲切,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滚下热泪。没有一个人阻止她——让她把人们心中的悲苦、遗憾和怨恨一齐哭出来吧。
  除了小梅梅,哭声最响的莫过于孙大勇。这个连父亲死了都不曾流泪的小伙子,以最简捷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悲哀:在骨科按摩室里,关上门号陶大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还有什么比一个堂堂须眉撕心裂胆的哭声更能使人痛楚的呢!
  过分的伤感,也就引出对柏年死因的猜测。有人说,是白大夫手术不好,加速了柏年的病情。白天明并不在意这流言,因为他现在的确非常内疚,恨不得去替代郑柏年。那是他兄长一样的朋友哇!在这个时刻,最冷静的竟是梁晓晨,她始终宽慰白天明,说她不懂得医学但知道科学,任何药石和手术都不能阻挡死亡的必然到来。天明是我和柏年兄弟一样的朋友,他如今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柏年的至亲更轻一点,让他清静一下吧,别让流言再去戳他受伤的心。
  林子午为了平息在悲痛中生出的怀疑,也为了总结这次治疗全过程,决定对柏年的遗体进行解剖。由外科的陈大夫解剖,他在旁边主持。
  尸体解剖的报告公布了:经过手术的肺部,没有癌细胞的扩散,但柏年的肝脏、胰腺,乃至胃部和腹腔的大部分都布满了恶性肿瘤。人们惊诧了:这个并不算强壮的柏年,哪里来的那么坚强的生命力,竟活到了今天!而且,竟能压下最难忍受的胰腺癌的疼痛,到死也没有哼一声,连一针止痛药、麻醉药都没有注射过!啊,是对生命的渴望与追求,是对生活的热爱和迷恋给了他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使他用衰弱但是坚强的脚步把疼痛和死亡踩在脚下。生前,他没有一句豪言壮语,也没有过慷慨激昂。因为他瞧不起死亡的挑战,冷静与鄙夷就足够了,用不着悲壮的宣言。
  白天明的心并不因这扮报告而宽慰,相反,他更加痛苦。因为他竟没有在手术台上想到那癌细胞还可能潜伏在柏年其他的脏器上。他那时太紧张了,只想到他的肺,肺,肺……自己不是个好医生啊!
  三天后,柏年的遗体火化了,在新华医院的小礼堂里举行了追悼大会。林子午下令,全院停诊半天。他不怕上级可能来的追问和责难,他不能违拗了全院群众的心。柏年这个优点与缺点都同样袒露在群众面前的共产党员,生前并没有受到多少称赞、褒奖与表彰,连他的副院长职位都还一直没有得到正式的批准,只是年月久了,上上下下一直默认罢了。只有他的死,才唤醒了人们心底深处的爱。当他再也不能站在岗位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留下了一个难以替补的空缺。于是,遗憾和怨恨追加到悲痛上,使人们的心更加沉重。
  小礼堂里悬挂着郑柏年永恒的微笑的遗像,骨灰匣四周摆满了鲜花与冬青,各科室和上级机关送来的花圈摆满了礼堂的四周,其中一个是安适之和妻子章秋丽送的。听到郑柏年的死讯,安适之提前由日本飞回,以最沉痛的心情向死者致哀,并且安慰晓晨,他一定永远怀念这位长兄般的同学,以实际行动完成他未完的事业。他主持了柏年遗体的火化,并且担任了柏年治丧委员会的秘书,办理丧礼的全部具体琐碎的事项。他的真诚感动了许多人。
  追悼会由党委副书记孟宪东主持,由林子午致悼词。他的讲话刚刚结束,魏旭之老爷子就拄着手杖,走上小舞台。他朝郑柏年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仰天长啸:
  “不该,不该呀,柏年!你不该这么早地就决然撒手,不该这么早地就永诀人世!”他又转过身来,对着林子午大声叫道,“子午,子午啊!你我是多年的老友,原谅我发一声也许不该当发的问题:柏年之死你没有责任吗?”
  全场为之惊悚,但林子午一点也不生他的气,低着头轻声叹息道:“有哇,有哇!我有责任!”
  魏旭之大声说:“你有,我也有,我们这老一辈人都有。我们爱他、护他不够。下面呢,催他、赖他太多。上级呢,使他、用他过甚。人非机器呀!就是机器,运转太过,也会一朝崩溃。好一个郑柏年呐,自己给自己上满了发条。今天,他、他崩了,碎了。不该呀,不该!今日之事,再也不当有了!”他忽地抖开手里的纸,抽泣着说:“柏年,你的魂灵,去之不远,大概还在这儿徘徊吧?!我无以为祭,就送你这个墓碑吧!”他举起手里的纸,大家一看,原来是十一个大字,道是:“中年知识分子郑柏年之墓”,大家不由心头一热,定睛看着台上。魏旭之忽然一侧偏软,慢慢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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