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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故土

第四十章

白天明失眠了。他绝望地睁着眼睛,痛苦地望着窗户。风吹着院里的丁香,开始干枯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低语,在叹息。窗口上,树影婆婆。如烟的往事,一幕幕迅速地叠印在窗口,最后一个画面总是停留在吴珍那白皙、美丽的脸上。她踏着落叶,披着秋风,向自己走来、走来……有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赶走吴珍叹息般的耳语。叶倩如带着青春的活力,眨着淘气的眼睛,拉过他的手,把他拉向欢舞的人群。而静雅,只是无声地、忧郁地凝视着他们。最后,一串晶莹的泪洗去所有的画面。又是落叶,又是秋风,紫色的薄呢大衣,在空中回响的叹息般的声音。哦,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打乱生活的秩序?不不,她已经成了过去,成了一个梦。为什么她还要顽强地挣扎出来?该怎么办呐?
  静雅,我等着你。等着你的心重新燃起炽烈的火。我将永远地等待着。
  还有你,淘气的叶倩如,我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我们中间有一道鸿沟。是的,见了你,我愉快,变得年轻,变得毫无拘束。从你那儿我得到了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欢乐。但是,小妹妹,别妄想这是爱情吧。这不是。
  又是叹息。又是秋风。那紫薄呢大衣被掀起一角,双脚踏着落叶……
  直到天将黎明,他才睡去。
  上班之后,他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叶倩如打来的。
  “哈哈哈,你猜我是谁?”她笑着在电话里说,“真不错,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会猜半天,然后问我贵姓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十月三十一号?阁下的寿辰,祝你长命百岁。当然,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你昨天下午去逛了天坛,也知道你的痛苦。得了,别噘着嘴了,我通过电话象是看见了,不,感觉到了。怎么样?今晚上给你祝寿?在你家。不不,什么都不要你准备。我们会准备好一切。甭害怕,不是我一个人。哎哎,你为什么怕和我单独在一块儿?别回答。我不是你的小侄女儿吗?占便宜早晚要吃亏的。不,我说了算。你要敢不回家,我就率领一班人马到医院搞个天翻地覆。怎么你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不问问我在外面都想些什么,愉快不愉快?哎呀,不耽误你了,记住,下午五点半,我们在你家门口等你,下刀子我也顶着铁锅去。哈哈哈,再见!”
  白天明真有点哭笑不得。叶倩如是个赶不走的朋友,可爱的又让人可气的朋友。唉,随她吧!
  不久,又来了一个电话,是长途,美国来的。
  医院的同事们,早就知道了他在美国有一位至亲好友,一位痴心的阔太太,是他早年的恋人。这位阔太太给他打过三次长途电话呢!对这件事,各人观感不同。大多数人只是把这当作饭后的谈资,充其量发点感慨,说倘是前些年,只是这三个电话,白天明就会被审查一番,说不定有关部门还会来同白大夫谈谈。中国毕竟在进步,那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正一天天消除。不过,这电话还是少来为妙。那位太太也是,您生活得很好,干吗还闲得没事总给白大夫找麻烦?假如真爱他,回来,嫁给他呀。白大夫还没结婚,这不正好吗?!何必为了自己寻开心,给人家增添苦恼呢,真是!可也有一些人预言:看吧,用不了多久,白大夫就会申请出国,他有姐姐在国外,探亲,这就是理由。然后到美国和那位电话恋人结婚。要不,干脆,电话里约好了俩人结婚,到美国找老婆去,更名正言顺。要是法律上不准这种电话结婚,那请她回来,结了婚就走。干吗老在这儿囚着?他技术上倒真行。可这儿有安适之呢,能让他受重用?连入党都没门儿。在外头,准是个大医生,立刻就会抖起来。别瞎说,人家白大夫的心没在外头,在这儿,在医院里。没看出来?小袁大夫嘛!她一看见白大夫就低下头,眼光都和瞧别人不一样。咱们这位白大夫呢,见了小袁大夫就神不守舍。哎呀,那安……会愿意?这有什么,都离了嘛,他自己又结了婚,还不允许人家……哼,有人呐,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什么都霸着。许可自己另娶,不高兴人家再嫁。怪不得,安头儿见了白大夫就运气呢!别说了,他来了……
  白天明走到外科病房医生办公室去接电话(今天他在病房值班)。出乎他的意料,那电话却是童建中打来的。
  “白先生吗?我是童建中。接到吴小姐的电报了吗?好。我希望,不,我恳求您好好接待她。回国,回到故土去,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他的声音有些悲戚,“不,别问我。您是医生,应该明白。她睡了,刚吃过安眠药。我不能吵醒她。我周围是一群她的朋友。我们以全体的名义恳求您,对,也以她父亲的名义恳求您,好好接待她。”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三天以后,她就动身。我受大家的委托,送她回去。坐中国民航班机。她想住到您家里。不不,”他几乎喊起来,“先生,您要是拒绝,您会受到上帝的裁判,我们全体会诅咒您。”他开始呜咽了,“先生,她爱您,这比什么都重要。再见,愿你们幸福。”
  白天明茫然地放下电话,走出办公室。医护人员都盯着他。他一时闹不清童先生这些话的意思。他干嘛深夜(美国现在正是深夜十一点钟,那里和北京时差十二个小时呢)打来电话?为什么在吴珍身边聚集着一群人,仿佛去看守她睡觉?为什么要送她回来?为什么说是最后的愿望?莫不是……唉,她究竟怎么了?他的心乱极了,想不出一个头绪。
  偏偏在这时候,林子午院长把他找去。
  老院长自郑柏年不幸故去,魏旭之病残,又自杀未死,这一系列打击之后,身体明显地不如先前。脸上总是有种神不守舍的疲乏的神态。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蹒跚踱步,然后停下脚,盯着白天明细细地看。
  “你,你和袁大夫,什么时候结婚?”林子午突然生硬地问他,“你们谈好了吗?”
  白天明苦笑了一下:“她说,她还没有考虑成熟,是不是爱我。”
  “怎么,怎么会这样儿?”林子午瞪起眼睛,“我去跟她谈谈?”
  “不不,我尊重她的感情,我愿意等待。”
  “你真的爱她?”
  白天明点点头。
  “可是那位美国的夫人呢?”
  “她不是夫人,她还没结过婚。”
  “嗯?就算那样。你爱她?”
  “怎么说呢,我十几岁的时候,初恋……那是孩子。或许,那时我有可能和她结合。可是当时她并不承认那是爱情,现在……”他摊摊手,“这都己经过去了。”
  “可人们的舌头不管过去现在都一样地好说闲话。”林子午坐到写字台后面,生气地说,“还说有个姑娘常去找你。怎么回事?”
  “她比我小十四岁,是我的一个病人。她要找我,我……”
  “你没办法?告诉她,不许她再找你——当然,假如你不爱她。”
  “我从来没想过要爱她。”白天明停顿一下,“请相信我,我不是……”
  “我相信!”林子午说,“可上级不相信,还有一群讨厌的嚼舌根子的人。真是,探听这个又不发奖金,我不知道干吗会有那么多积极分子。”他停顿一下,生气地说,“知道吗?我和老孟还有袁老推荐你代替柏年,可有人说你生活作风不正派。真岂有此理。一个未婚的光棍汉,难道不能谈恋爱,不能和女朋友交往?都是单身,不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嘛!'那么大岁数还和女人拉拉扯扯。’你没结婚呐,不拉拉扯扯能叫谈恋爱吗?双方坐到方桌对面,不苟言笑,那叫谈恋爱?那是外交谈判!岁数大怎么了,谁也没规定四十岁的单身男人不能谈恋爱。莫名其妙,就这么条理由,你这副院长,吹了!”他拉出抽屉把一张纸扔到桌上。
  白天明没看那张纸,他猜,那也许是林院长的推荐报告。
  “林院长,感谢您的好意。可我不会当干部。也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没想,可革命事业需要你。”老头子又站起来,把手一挥,“结婚,你赶快和袁静雅结婚。我去动员她。至于那个美国太太嘛,唉,她就算了,反正山高水远。那姑娘,别让她缠着你。莫名其妙,非得找了老婆才能当干部,哪家的规矩嘛!”
  “不不,林院长,您别为我操心。”
  “我才不愿操这份儿心呢。我是为医院操心。天明,替医院想想吧,赶快结婚,医院需要你呀!”
  白天明无话可说,坐在沙发上。
  林子午坐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大声说:“这叫怎么回事嘛!安排干部,安排出了找老婆问题,我成了包办婚姻了。”他走了几步,坐到天明身边,长出一口气,“不过,我本人真希望你同静雅结婚,多合适啊!这丫头,也太死认一……”他拍了拍天明的腿,“唉,你们看着办吧!爱情毕竟是复杂的学问。”说着,他又动了气,“真是奇之怪哉,纯属个人的爱情选择问题,竟成了任命干部的标准。我得问问上面,这是哪家的命令!”
  这场谈话,让白天明的思想更其混乱。一整天,他的头都嗡嗡乱响,以致于他差一点失手打碎了体温表。他急忙跑到盥洗室用冷水冲冲头,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什么比工作更重要的。一个医生的心境同患者的康复密切相关。在工作中应该始终保持清醒,平静,心情应该总是平和与温存的。
  下午,他检查了一下冯京生那只接活的手,认为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出院了。接着,又做了一例阑尾切除术。
  五点半钟,他回家了。
  一拐进胡同,他就看见叶倩如穿得漂漂亮亮的,抱着一个大塑料袋站在门口。她身旁还有两女两男,一律都穿着颇为时髦的服装,提着手提包站在那里同她说笑。
  “啊,寿星来了。”叶倩如看见他,高声说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让客人在风里站着?”
  白天明急忙笑着走过去,向各位点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开了门,把客人让进院子。
  叶倩如看见这整齐的小院,高兴地叫起来:“哎呀,白大夫,你这是独立王国呀。这儿真不错,简直可以开舞会。”她回头看看白天明,朝他调皮地挤挤眼睛,“甭害怕,我们不跳舞。”
  白天明又开了屋门,说:“屋里太乱。”
  进屋后,叶倩如一边脱着白细纱手套,一边环顾着室内,说:“你简直是贵族了。一个人住这么两大间屋子。有三十平方米吧?”
  “没有。”白天明回答,“请把外衣脱下来,放在这儿吧。”
  客人们纷纷脱去尼龙甲克,西装上衣,薄呢外衣,里面是各种式样的毛衣。
  叶倩如穿一件高领鹅黄色的细毛线衣,胸部有起伏的淡蓝和浅紫色的波纹,衬出她丰满的胸脯、白皙的脖子,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裤子是一条带有暗格的墨绿色的紧身筒裤,更显出她的顽长,把全身的线条优美地勾勒出来。看来,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
  “来来,我介绍一下。”叶倩如指着那几个青年,“这位是画家,上次在我家你见过的,曹放;这位是歌唱新星李小鸥;这位是游泳健将方琴;这位,你也见过,诗人沙舟。”
  大家一一握手,落座。白天明刚要敬茶,叶倩如拦住他:“不不,咱们今天举行冷餐会。寿星佬儿,把你那盘子碟子碗儿还有茶杯、酒杯都拿出来。别,你别动手。你今天吃现成儿的。”
  在她指挥下,大家把桌子搬出来。椅子不够,就放在床边。有人坐在床上也可以嘛。
  她象变戏法似地从大包小包里取出各种冷菜,各种酒和饮料,还取出几支红蜡烛。
  “我把生日蛋糕免了。又粘又甜,一点儿吃头儿也没有,无非闹个洋派头儿,不要。蜡烛可买了,不是四十一根儿,点着再吹灭怪费事的。我买了四根,都点着,放在桌子中间儿,这才有意思呢。同意吗?寿星?”
  白天明笑笑:“今天我当傀儡,你们怎么说怎么是。”
  叶倩如端起一杯红葡萄酒说:“来,我们为——哎,曹放别吃了,站起来——为曾经慷慨地救了我一条小命儿的白大夫,为了他长命百岁,也为他的幸福干一杯!”说着,她便一仰脖,喝光这杯红葡萄酒。
  大家笑着,都喝光了杯中酒。
  叶倩如今天非常高兴。她是有理由的。昨天夜里,她一下飞机,就给袁静雅打了一个电话,要找她谈谈。
  袁静雅刚从天坛回来,一点儿食欲也没有,正躺在床上出神,接到她的电话,婉言谢绝了她来访的要求,告诉她,自己刚刚同倩如的朋友从天坛回来。假如你还记得那场比赛的规则,那么你赢了。不不,不是你的朋友要退出竞赛,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愿你成功!
  吴一萍听见女儿的这些话感到奇怪,她不知道静雅和谁比赛什么。她问女儿,结果却招致了女儿心烦意乱的一阵抢白:“您别问了好不好?我累了,我要睡觉!”
  静雅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偷偷地哭起来。吓得老太太靠在门边呆呆地望着她。
  倩如却完全理解了静雅的话。她和天明到天坛公园做了一次关键性的谈话。进攻的不是她,而是天明。但是,失败了。静雅还没有想清她是不是爱天明。可怜的,优柔寡断的大姐姐哟。你那个年代给你留下了过多的犹豫和傍徨。今日的爱情,有时候就需要猛烈的炮火,连番的进攻再配以火箭般的速度。你退却了?那么,看我的,我将胜利地攻克他的心。
  怀着这种必胜的信念,她筹备了这次庆寿宴。又怕天明会回绝自己,便约上几个朋友一齐来闹一通,让他无法下逐客令。
  白天明这一天始终处在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把他搞得心烦意乱。倩如的到来,仿佛吹来一股清风,扫走了堆积在心头的乌云,何况又是自己的生日,连他自己都忘了,亏她知道,真该感谢她。是啊,今日良宵,又有葡萄美酒,欢快活泼的年轻朋友们。从沉闷中解脱一会儿吧,且让我们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菜吃六道,又是叶倩如提议,每个朋友,都应该袒露心扉,说说自己最幸福和最痛苦的事。自然,必须是真话。说假话者罚三杯。越具体越好,顺时针方向,头一位是你,歌唱新星李小鸥。
  “请问,你最痛苦的是什么事?”
  李小鸥想了想,说:“让我最痛苦的是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九日。那天,我们演出。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刚加入我们团不久,才开始练习独唱。我化好了妆,正要上台,团里政工组通知我,'你的节目取消了!’我愣了。后来才知道,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取消了我为了迎接国庆唱歌的权利!”她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说,“我下了决心,一定要还在那一天,还在那个剧场,登台演出,总会有那一天。”
  “你的愿望实现了?”有人悄悄问。
  “实现了。一九八O年九月二十九日,我在那个剧场唱了歌。”
  “这一定是你最幸福的事喽?”画家曹放问她。
  “当时我很激动。但想来,还不是最幸福的事。”李小鸥说。
  “那什么才是呢?”
  “是去年到泰国演出。”她说。
  “唉,出国便是幸福。”诗人沙舟感叹地说,“去嫁个外国人吧!”
  “胡说。”
  “闭嘴。”
  “灌他三杯。”
  “安静!”倩如用筷子敲敲酒杯,说,“谁捣乱,就把谁扔出去。”她看看李小鸥,“请吧,接着说。”
  “一位华侨老太太抱着我的肩膀说,感谢你呀,姑娘,你唱出了我们心里的话,你让我听到了祖国的声音。”她有点激动,轻声说,“我代表了祖国,这不幸福吗?我唱的是:《我爱你呀,祖国妈妈》。”
  “好!”一片赞叹之声。
  “该阁下了,画家。”叶倩如说,“什么使你最痛苦?”
  “探索。”画家说,“探索人生,让我痛苦。我觉得人们好象都难以理解。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探索过萨特的存在主义,我想给他画幅肖像。一张刀背儿脸,两只大眼睛,眼珠一律下视,只盯着自己的鼻子尖儿。还有弗洛依德。他的脸……”他看看在座的诸位,低声说:“对不起,”又高声说,“他的脸是个生殖器。”
  “糟糕!”
  “嘿!”举座哗然。
  “你呢?”诗人问道。
  “我?画一条蛆,那是我。”画家有点悲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人们为什么凑在一起,为什么会有出卖、欺骗、霸道、无耻、虚伪……人们之间难以理解的关系让我痛苦。难道人真是不能理解的吗?”
  “那么,让你幸福的是什么呢?”倩如问。
  “探索。也还是探索。因为,我发现,我不是上帝,也不是奴隶。不是最聪明,也不是笨蛋!”
  “这是抽象的,说具体点。”李小鸥说。
  “没法儿具体。”画家说,“从前,我觉着大家都睡着了,我得用画笔震醒了他们。我谁也不崇拜,除了毕加索,还有我自己。后来我发现,我也弄不清许多问题。我也和大家一样吃饭、睡觉,一点儿也不比别人高尚。发现这一点,我觉得轻松多了。各位,老是端着架子不大好受呢,连肩膀都疼。”他笑了。
  大家也笑了。白天明忽然觉得这位画家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可爱得多。
  “该你了。”倩如指着游泳健将方琴,“哎哎,说真的,别说什么为国争光那种话,俗了。”
  “你们都以为我们运动员是四肢发达,大脑简单。讨厌!”方琴说,“我最痛苦的事很简单,我想把自己的成绩提高一秒,为了这个目标我老是在拚命。可我还没达到。最讨庆的是教练骂我,骂我不求上进。他不理解我的心,我痛苦。”
  “幸福呢?”
  “为这个目标而苦练,幸福得很。你们这些早鸭子。”她笑着,“你们呐,谁也不理解我们运动员。”
  “为运动员干杯!”
  六只酒杯举起来。
  “我的幸福是在梦中。”诗人说,“当我胡说的时候,大喊大叫的时候,又吵又闹的时候,写诗的时候。”
  “所以你的诗都是梦话。”画家说。
  “对。那时候,我幸福。当我清醒了,我发现我是个弱者,是个笨蛋,是个糊涂虫,我痛苦。”
  白天明对他的观感依旧不佳。
  “哎哎,寿星,你谈吧!”倩如用胳膊肘碰碰他。
  谈什么呢?什么是他最痛苦的?他没有好好想过。他们说过的痛苦,好象他都有过。但哪一个也谈不上最字。
  大家催促着他。他看看倩如,倩如在用目光鼓励他。他只好站起来说:“我没有好好想过,但我觉得,不能被亲人、被祖国所理解,最为痛苦。过去,我有过这样的感觉。”
  大家点点头,看着他。
  “幸福吗?看清自己工作的意义,没有白活着。”他说。
  “在生活上呢?”倩如问他。
  “生活上?”他看看倩如。
  “对!”几个朋友都催促他,看来,他们好象彼此都有默契。
  “生活上,我要求不高。能有最了解我的朋友,教我,爱我,彼此坦诚相待,一同为祖国办点有益的事情,余愿足矣!”
  “哈哈哈,老夫子!”大家笑了,歌唱新星竟鼓起掌来。
  “该倩如说了。”
  “我嘛,什么痛苦也有,也没有。说起来,我为了自己的愿望总也不能实现而痛苦。我奉上自己的心,可人家不理睬。”她停顿一下,“幸福吗?便是我还在为实现这个愿望而斗争。追求,就是幸福。”
  “好,为了她的追求干杯!”诗人喊道。
  倩如举起杯,望着白天明,眼里是询问和期待,她轻轻地同他碰杯,把酒喝下去。
  唱歌,说笑,饮酒,吃菜。
  改革,改革是重要的话题。改革是不是责任制?责任制是不是包字领先,包字是不是要挣钱?
  “我不怕钱,钱多了也不咬手。”诗人宣布,“诗神应当和赵公元帅结婚。”
  “打倒你这个诗人!”倩如高喊。
  这场欢乐的宴会,直吃到晚上十点。
  客人们要告辞了。
  叶倩如说:“你们先走,我帮他收拾收拾。明天见。”
  白天明说:“我自己来吧。天晚了,你回去不方便。”
  “没关系。”
  叶倩如送走她的客人,挽起袖子,干净俐落地把那些杯盘碗筷打扫干净。
  她却不走,坐到沙发上,抬起那红润的脸望着白天明。
  白天明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他喝了不少的酒。身上有些热,血管里奔流的热血,一定混进了更多的青春的元素,增高了温度。
  “你过来。”叶倩如的目光里充满着渴望,她轻声说。
  白天明犹疑着走过去。
  “告诉我,你,想我吗?”她微笑着盯住天明。
  天明叹息一声,说,“时间不早了。”
  “赶我走吗?我告诉你,我己经下了决心,作一个你赶不走,轰不跑,打不飞的朋友。我,赖上你了。”她伸出一只手要拉住天明。
  天明不肯把手伸出来。只是站在那儿。
  倩如慢慢站起来,叹息一声,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走到他面前。她嘴里葡萄酒的香气热热地向天明脸上喷来。她喃喃着:“我,今天,不走了。”
  她猛地拥抱住天明,两只眼睛射出激情的光,仰视着天明,把嘴唇迎上去。她闭起眼睛,睫毛上凝出两颗泪珠。
  天明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第一次被异性拥抱,他晕眩了。他慢慢低下头,颤抖的嘴唇轻轻触到倩如润湿柔嫩的嘴唇,仿佛触到了电流,立刻把她推开,走到门边,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望着门外。
  闹钟滴嗒滴嗒的响,一切显得格外寂静。
  “啪!”倩如关了灯。只有一支红烛还在燃着,飘忽的火苗闪着幽暗的光。
  倩如慢慢走到他身边,楼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天明感受到倩如丰满的胸脯在自己背上起伏。他的心惶惑了。他想挣开她的手,但又没有这个力量。他只是说:“不不,这是不应该的。我们只是朋友。”
  “我爱你。”倩如温柔地低声说,“我把一生交给你。谁也不能把你夺走。”
  倩如把他的身体扳过来,说:“难道我不好吗?我丑吗?我不值得你爱吗?别在幻想中生活。我爱你,这就是现实。你也应当爱我。你也会爱我。我相信!”
  她把他拉到里屋。
  天明坐在沙发上低下头。脑袭里嗡嗡地响,酒精和青春的渴望,一起在他胸中奔流。他完全茫然了。
  倩如坐在床边,一阵窸窣的声响。
  蜡烛灭了,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你来!”倩如轻声说。
  天明站起来,走到床边。
  倩如躺在床上,从被子里伸出丰满的手臂,轻声说:“夜深了,你该睡了。”
  天明在床边凝视着她,呼吸急促,仿佛要窒息了。他忽然从床上拉起一条毛毯,走到沙发边,坐下,轻声说:“你睡吧。我就在这儿。”
  说着,他把毛毯盖在身上,望着斑斑点点的月光,和月光中躺在床上的热情、纯真的姑娘。
  月光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一闪一闪,给这宁静但又充满激情的小屋撒上迷离的梦幻的色彩。
  倩如一动不动地躺着,躺着。
  天明一动不动地坐着,坐着。
  他们谁也没睡,谁也没动,一直这样,直到“东方之既白”。
  当黎明照亮了窗口,倩如起来,走到天明身边蹲在他面前,轻声问:“你讨厌我吗?”
  天明摇摇头。
  “我,很不能自制,是吗?”
  天明又摇摇头。
  叶倩如突然用手狠狠捶着他,说:“我痛苦,你懂吗?你,应该爱我!”说完,抱着他的肩膀哭起来。
  天明慢慢地抬起她的下巴,轻声说:“我也不轻松。让我们互相帮助吧。我们是朋友啊!”
  早起的鸟雀开始啁啾了。它们在唱什么?是歌唱他们的痛苦,还是歌唱他们的幸福?无知的多嘴的鸟儿啊,先不要着急地预言和歌唱吧,他们之间,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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