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故土
第四十一章
连续两个不眠之夜,使白天明感到疲乏。但是,他必须去上班。
叶倩如给他做了早饭。告诉他,自己困得很,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假如你信任这个朋友的话,请你出去的时候,把院门锁上。中午,回来吃饭吧,你将得到一个小朋友的照顾,用来补偿昨夜的唐突。
天明还能说些什么呢!请她开路?人家并没有再说什么。何况,人家爱你,这也是对你的尊重。把人家赶走,实在有点难以启齿。再说,倩如的脾气,怕是越赶偏偏越赶不走的。反正自己不在家,由她去吧。也许,独自的沉思会使她冷静,昨夜的激情不是她的错,是青春的欲望和酒精的过失。唉,自己也够哉。理智啊,快回来吧,幸亏它还没有走远。
他上班去了,把倩如留在家里。
科里的同志们,都在议论,说是医院里马上要传达上级的通知,希望医务工作者支援西藏地区。进藏人员不带户口,不转关系,工作五年。大家都在商量着,去不去?报名不报名?白天明对这个传闻,没有多大兴趣。对他来说,去哪里工作都可以。埋骨何须乡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反正自己是单身一人。倘使真有这机会,他也想去,一方面可以更多地贡献些心力给边远的地区,另一方面也可以冷却一下倩如的心。
又来了电话,长途,美国的。
又是同事们喊喊喳喳的议论和屋里屋外探视的目光。又是那位热心过度的童先生。
“白先生吗?我们已经买好了机票。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到北京,大约正是清晨吧?你来接我们。”长久的沉默之后,童先生突然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白先生,吴小姐患了白血病,你是医生应该知道……”
以下的话,白天明完全听不见了。他的头“嗡”地一下胀大,差一点晕倒。他慢慢放下电话。
白血病,血癌。这在中年人当中发病率不多呀,为什么偏偏赶上她,赶上这位可怜的珍姐?
他明白了,明白了吴珍为什么要急于回来,回到已经没有一个直系亲属的祖国,回到故乡北京来。她要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留在故土。明白了那些她周围的朋友,那些远在大洋彼岸的轩辕子孙,为什么那么庄严地派人护送她回来。吴珍自己不是也作过这样的事吗?动员华人学者资助一位身患绝症的自费留学生,在生命垂危的时刻飞回祖国母亲的怀抱。这感情是崇高的,是应当绝对地尊重的。而自己,又是吴珍二十多年来一直爱恋的人,照她的说法是故乡、故土、故人的全部代表,是她青春、爱情的象征。她回来了,带着对祖国的依恋,对爱情的渴求飞到自己身边,而且,她将不久人世。啊,该怎么办呐!
他再一次陷入了迷惘。
他只好去求教林子午。
听完他的话,林子午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半天不说话。最后,他转过身来,面对坐在沙发上的白天明,说:“我们收她住院。让她在这儿度过她最后的时光。唉,故土之情浓得化不开哟。我敬重她。原来我说过她的话,都收回,都收回。”
林子午快步走到写字台边,坐下,说:“等她来了,我们腾出间病房,由袁亦方和你对她进行中西医治疗,还可以请血液病专家会诊。我们给她最好的条件,让她得到安慰。你,现在回家吧,整理整理你那个窝。她回来,假如还走得动,她一定要到你那儿去看看的。你脸色不好,休息一下吧。将来,还要累呢!”
白天明确也疲乏之至,而且脑子里乱得很,心也象被冰袋缠住,冷得麻木了。
他木然回到家里,推开屋门,见叶倩如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自己,才记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位“赖上”自己的朋友。
“回来啦,多情的朋友?”叶倩如拖着长音儿,冷冷地问他。
“你怎么没睡?”白天明反问她。
“睡?睡了还怎么能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了你的秘密以后还怎么能睡得着?!”
“我有什么秘密?”白天明愣了。
“哼!”叶倩如冷笑一声,猛地拉开抽屉,把吴珍寄来的信、电报,还有照片册,统统拿出来,往桌上一摔,气恼地说,“看,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说着,又按动桌角的小录音机按钮,“听听吧,还有这个,多么深情,多么,感人呐!”最后一句,她简直要哭了。
“你关上它!”白天明突然喊了一句,慢慢坐到沙发上。
“你害怕了?”叶倩如站在他面前,气得嘴唇都发抖了,“真想不到,你这个豆芽儿菜一样的傻大个儿,这么虚伪,这么狡诈。你是世界上头号儿的演员,戏子。原来安适之跟我说,我还不相信,谁知道,这都是真的,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白天明依旧木然地盯着她。
“你,行啊,一手拽着袁静雅,一手又拉着我叶倩如,眼睛还飞越千山万水,跟美国资本家的老姑娘递送秋波。”
“不许你这么说她!”白天明稍稍提高了声音,到现在他才把思想集中到吴珍身上。她要来了,要回来了,而且是回来把自己埋葬掉……
“我偏说,偏说。她是吃饱了撑的。傻小子,别作罗曼蒂克的美梦了吧!美国那边,哪个姑娘懂得真正的爱情?你这个女神玩够了,玩腻了又来和你越海调情……”
“胡说!”白天明陡地大喝一声,站起来,一把抓住叶倩如的胳膊,举起了右手,他的嘴抖颤着,眼睛里是受了侮辱后的愤怒和伤痛。
叶倩如仰起脸,流下了眼泪,说:“你打,你打,你打吧!好一个温存的朋友!我是世界上头号儿的傻丫头!”她流着泪说。
白天明看着她,慢慢放下手,推开她,尽量平静地说:“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找我。我不爱你,从来也没有想去拉住你。”
叶倩如回身到床上拎起手提包说:“你,你要赶我了。你没想过要拉住我,是我拉你的。不!我问你,你对我难道真的毫无感情?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显摆你懂音乐?会弹琴?为什么见了我就变成个小孩子,甚至于还……”
“别说了!你走!”白天明尽量平静地指着屋门。
叶倩如突然把提包往床上一扔,笑着:“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要在这儿迎接你那位老女神从美国飞来,她不是就要来了吗?还说要住在你这儿。我要看看你的心!”
“我求你,走吧!”白天明已经近乎绝望般地喊了一声,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头。
沉默。难堪的沉默。又是几只麻雀,偏偏在这时候飞到丁香树上,讨厌地喊喊喳喳议论着屋里的这一对。
叶倩如坐在床上,轻轻地问:“我真让你这么讨厌吗?”
白天明不看她,只是说:“你走吧。”
“你,真爱她?”
“别问了。”白天明说。
“不,你回答我。这很重要。”
“那是从前,从前!”白天明说,“那时候,我比你还小,我们从一九六二年分开,已经二十年不见了。我早死灭了那颗心。那不过是过去的梦。将近二十年,我只爱一个人。”
“谁?”提心吊胆的声音。
“你知道,静雅。”低低的声音。
叶倩如出了一口长气:“嗯——,真的?”
白天明点点头。
叶倩如笑了:“后来,我闯进来了,是吧?朋友,我相信将来,是我们的。”她站起来,“可是,梦又回来了。朋友,把住你自己吧。我会帮助你。天上,地下,所有的神明都知道,我是真诚的——谁知道有那些神没有。可我相信,我请人看过手相——真假吧,反正我信。”她拎起提包,走了两步,“不让我给你做饭了?你要自个儿重温旧梦了?”
白天明低下头,轻声说:“你真残酷。你知道吗?她得了白血病,又叫血癌,她是回来死在故乡的。”
“啪,”手提包掉在地上,接着,便是沉默。呆了一会儿,叶倩如慢慢弯腰拣起手提包,一句话也没说,悄悄走了。
白天明依旧坐着。他看看自己的小屋,不知道在这里该怎么接待己经过够了豪华生活的吴珍。这里,没有浴缸,没有卫生间,没有空调,甚至也没有席梦思床。而她,又是一个濒临绝境的病人。他知道,白血病人平时在外表上同常人一样,只是常感疲乏和衰弱罢了。但是他们却绝对地需要舒适的环境,因为稍稍的疲劳,小小的发烧、感冒,就会结束他们的生命。当然,在中西医配合治疗下,有的白血病人已经活过了八九个甚至十几个春秋,这在医学上是很可观的成就,是祖国医学上的贡献。然而,这不但是极少数病例,而且在他们本人,也形同软禁。他们的衣食住行须格外的小心才行。假如吴珍执意要住在这里(她一定会坚持这样的),那么,自己只好负起护理的职责。屋子倒是有两间。这间就让给她,但这毕竟不方便。何祝,人们习惯于舒适要远远超过习惯于困苦。尽管吴珍可能从心底愿意重过以往的生活,但客观上生活条件的陡然下降,还是会大大不利于她的疾病。他不知道吴珍的病情到了什么地步。倘是早期,还可以想得出些治疗的办法,倘是后期,那只有祈祷并不存在的上苍,多留些她的生命在人间了。
唉,这寒枪的小屋,怎么接待得了自己住一幢小楼的已经豪华惯了的吴珍呐!她是可怜的。她的心也是让人敬重的。然而,她还是可以不必回来。唉,你,为什么要归来呢?……还是想想该怎么收拾一下这小屋吧,起码,要让它干净、温暖一点儿。
他开始打扫房间,把壁角的蛛网连同旧家具——这些都是父亲买下的——上面的灰尘都扫落下来,又撤掉了写字台和沙发上的旧罩布,准备去洗一洗。明天,大约干得了吧?要不要去买些新的?他拉开抽屉,数一数那里的钱只有一百多元。这笔巨款无论如何是不够接待一位美国回来的朋友的,何况还是位女士。
他正在打扫,听见院门被拍得啪啪地响。
他走去开门。原来是叶倩如,她身后停着一辆三轮摩托汽车。车里装着一张席梦思床,还有一些杂物。
叶倩如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请司机同志帮忙把床抬到屋里去。
她谦和的微笑,美丽的身姿,很有风度的谈吐,一定润泽了青年司机的心。他慷慨地跳下汽车,以一种骑士的气概,帮助白天明把床抬进屋子,又返回去拎进几个大包裹。熟悉社会民情的行家告诉我们,要去买东西,男售货员处应当派姑娘去采购,年轻女售货员当柜,便要派出潇洒的青年男子完成任务,这多半会不辱使命的。据说,这是弗洛依德学说的实际表现。那司机一定信奉这学说,他不但热情地帮助搬东西,还向叶倩如祝贺,微笑着说:
“大姐,要结婚了?这可得要好好儿祝贺您二位。”
叶倩如莞尔一笑,点点头说,“回头请您吃喜糖,过几天请您来玩儿。”好象真有这么一回事。
白天明只好请出两可之间的“唔”字,又似点头又似摇头地动了几下脑袋。
热情的司机走了。屋里又只剩下叶倩如和白天明两人。
叶倩如什么也不说,用头巾包起她的黑色波浪,戴上从抽屉里找到的一个大口罩,挽起袖子打扫起屋子来。
“你这张破床抬到外屋。你睡在这儿。”她指挥着白天明,“席梦思放这儿。她的照片呢?那张大的,站在枫树下的那张,拿来,装到镜框里,挂在床头,让人一进屋就瞧见。她可真漂亮,不象那么大岁数,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似的。你这个人傻有福气,跟你在一块儿,也沾点儿光。拿来呀,把你这女神像挂上。铺上新桌布,还有沙发罩儿,在包袱里。小包袱。大包袱里是新被子。让人家阔小姐睡你的被子?昨天我一躺下就闻见臭脚丫子味儿,还当医生呢!花儿,塑料花儿,插到瓶子里,摆到茶几上。明儿我再买鲜花儿。她什么时候到?我也到这儿来。你甭管。不让来也来。去,有炉子吗?安上。安到外屋,让烟筒从里屋过。人家那儿有空调,你呀,炉调吧。看看,这张画挂正了没有?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借给你挂着。送给你也行。不过,……哎哎,说呀,正不正?”
她跳下椅子,拍拍手,从小提包里取出一个存折和一叠现款,说,“拿着。这是我攒的。买东西花了点儿,可还有千把块。这点儿钱也拿着。不能花人家的钱。她再阔也是客人,别让她觉着你小气。去去,买点吃的回来,馒头、面包都行。昨天的菜没吃完,我热一热。去呀,哎呀,什么你的我的,今天我愿意!”她抄起一把鸡毛掸子,朝白天明比划着,俨然是个能管住丈夫的妻子,“去,买去!”
白天明只好走了。他一走出门,叶倩如就趴在席梦思床上大哭起来。
女性是伟大的。世界上倘使没有了她们,便没有了清洁、美与秩序,生活也便颠倒了。整个人类社会都是女性的乳汁和双手培育创造的。她们温存的肩膀扛起来的远不止于半边天。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这两间小屋已经焕然一新,而且飘溢着熏衣草的芳香。这是倩如买来的外国妇女常用的香水,她把半瓶子全洒到地上,淋到家具上、被褥上,她干那些她认为应当干的事,从来不含糊,从来是大手面,仿佛腰缠万贯。那一瓶香水儿就八块多钱。她买了三瓶,一瓶给自己,一瓶摆在天明里屋的“梳妆台”上,另一瓶一半赈给大地,另一半赐给自己的内衣。她全身挥发着传送四里半的香气,眼睛里却流泄着悲哀和期待。
吃完晚饭,她生着了炉火,小屋变得温暖而舒适。她站在屋门口,环视四周,长叹一声:“多好哇!可惜,是为别人……”她看看天明,颤抖着声音:“你来!”
天明走到她身边,看着她。
倩如轻声说:“她真的要死了吗?多可怕。原谅我说过的话,我并不想骂她。”她扭过身,走向外屋的门,又回头指着天明,命令中带有悲戚的味道:“你要好好儿地待她!”说罢,她一甩门,“咣当”,走了。
“咣咣咣”,一阵敲门声把白天明惊醒。他看看表,才六点钟,天还没有大亮。谁呢?这么早来?
他披上衣服,起来去开门。
叶倩如夹着一股冷风冲进院里。
“你还在睡呀?不打算去飞机场接你那女神啦?”她大声问。
“还早呢。”
叶倩如不理他,自己走进屋子。看见白天明果然按照她的指示,睡在外间屋自己的旧床上,笑一笑说,“你倒是真老实。快洗脸,刷牙,我给你带来一套衣裳。”
“什么衣裳?”白天明一边洗脸,一边问她。
“你甭管,反正不是装裹衣裳。呸!”她朝旁边吐吐唾沫,自己又笑了。
天明洗漱完毕,倩如就从背包里取出一套深蓝色的毛料西装,捏领提袖地给天明穿上。她把天明拨拉过来,拨位过去地审视一番,一拍掌,“真不错,你架巴上这身行头,还真够帅的,难怪人家一等二十年,大老远的从美国来找你。穿着吧,别让人家笑话你寒酸。”
“哪儿来的这衣裳?”
“反正不是偷的。我猜的不错。你有一米八一高吧?”
“正好一米八一。你怎么知道?”
倩如站在天明身边,仰脸看着他:“瞧,我的头正到你的嘴唇,你比我高大半头,我一米六六。实践出真知嘛。”
天明看着她,刚要走开,却不料她紧紧抱住自己,身体轻轻颤抖着,喃喃地说:“抱一抱我,我心里发冷。我有个预感,也许,她会把你夺走。我恨她。可我又敬重她。她来死在你身边。了不起!”猛地一推他,严肃地说,“我想了一夜,应该让她活得长一点儿。她应当得到幸福,特别是在祖国。我不再搅扰你了。你们会得到我的帮助的。要我什么我都给,我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她闪开身,让出屋门,轻声说:“去接她吧。别这么满脸乌云的,要笑,你一定要好好地笑。我给你们做饭。”
白天明感激地看着她,说:“你真好。”
“你呀,你真的还不了解我!”倩如说完,就走进里屋。
白天明只好走了。
他叫了一辆出祖汽车;开到机场。
十一月初的北京,街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光。黄的、绿的树叶杂色纷呈,在晨风中一阵阵地发出对母枝的最后的呼唤。阳光象是巨大的聚光灯,把光柱扫向树干和树枝,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大地的舞台上。汽车在平整的、撒着落叶的公路上疾驰,象去迎接那天边的朝阳。
从美国飞回来的中国民航班机还没有到,迎接亲朋的人们在行李厅外面的厦厅里三三两两地交谈,徘徊。
终于,带着一丝朦胧的、柔和的女声,在扩音器里响起来,用中英两种语言报告着从大洋彼岸归来的银鹰就要降落了。人们都围向行李厅的门口。
机场上空,一架747宽体客机,从白云深处欢叫着扑向地面,机身上中国民航的徽号和周恩来手书的“中国民航”四个苍劲、潇洒的大字在自豪地闪光。
白天明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能一眼看出吴珍来。二十几年的分隔,岁月一定使她变得难以辨认了。
飞机停在卫星厅边。
旅客们开始出现在滑行的走道上。怎么能看得清哟,迎接宾朋的人们,手臂、笑脸,遮挡住一切。何况,又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不,已经近了。如果迢遥的山水,都不能阻隔痴恋的心,时间与空间不能泯灭对故土的深情,那么,这几步路已经近乎无限小了。
天明终于在走进行李厅的旅客中看见了童建中,他挽着一位穿着翻毛大衣的女人,那女人的脸裹在厚厚的羊毛围巾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闪闪发光。那样子很象是位老太婆。这是吴珍?别是童先生的母亲吧?
白天明举起手来,隔着玻璃窗,向里招摇。他的心升到了喉咙,堵住了声音,他说不出一句话,眼泪也似乎涌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冷静,冷静。”他告诫自己,“要笑,要好好地笑。”他想起叶倩如的嘱附。
童先生仿佛看见了他,朝他摆摆手,又低头对那女人说了几句什么。那女人一把拽掉厚厚的毛围巾,扬起了头向这边张望。
哦,是她,吴珍!
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双眼睛却看到了,而且感受到那眼睛里的光芒,那热烈的、迷恋的光。她头上是瀑布般流泄的长发,映衬着雪白的脸。她似乎喊了一句什么,推开童先生的手,踉踉跄跄地向这边奔来。童先生急忙扶住她,快步走来。
白天明不顾别人的不满,拨开人群,挤到玻璃窗面前。哦,看清了,是她。一霎时,二十多年前的吴珍又回来了,穿着紫色的薄呢大衣,踏着落叶,向他翩翩走来,走来……
他站在窗玻璃这面。
吴珍奔过来站在窗玻璃那面,四目对视,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吴珍抖抖地伸出双手,贴在玻璃上。
白天明也伸出双手,隔着玻璃贴在吴珍那双小巧的手上。绝缘的玻璃,此时却好象改变了它的物理性能,天明分明感受到吴珍那双手上传来的震颤和热流。那里有思念的痛苦,期待的幸福,相见时的木然,二十年难言的情思,这一切都变成脉冲,透过玻璃,射向彼此的心。
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泪眼相望。吴珍的手慢慢移向天明的脸,好象要抚摸他。她的嘴唇抖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童先生同行李厅门口守卫的民航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又领来一位海关工作人员,指着吴珍对他说了几句,就转身走到吴珍那里。他向她要了护照和手提包,扶吴珍走到行李厅门口,把她交给白天明,自己才走向海关。
吴珍一把抓住白天明的手,只说了一句:“我可回来了!”就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
当汽车驶向市区的时候,吴珍恳求司机先生开得慢一些,她要把祖国、家乡的面貌永远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一直抓着天明的手,好象一松开,就又会失去一样。她惧怕再失掉他,没有他的生活,就象没有祖国的生活,是一片可怕的空虚。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她又回来了,用孱弱的脚,踏在祖国坚实的地面,正如安泰靠在母亲大地的怀里。
汽车驶进水洼子胡同。胡同里站满了人。这都是天明的邻居。他们从居委会那里知道,将有一位远离祖国的北京人,如今又回到故土。也许,他们之中不少是好奇者,要看看自己的乡亲在那边浮沉多年之后是什么模样。但即令是这种好奇吧,也含有浓郁的乡土气。因为他们是来观望自己的乡亲,承认她还是故乡人。故乡人,还有什么比这称呼更能使游子的心满涨起爱和感激的春潮呢!
吴珍在天明的搀扶下走出汽车,站在晴秋的阳光下。邻里们发出一片赞攻的嘘声——她在北京的灿烂阳光下,多象一位圣洁的天使啊,只是她奔走得太长、太久,显得过于疲乏了。她向大家笑,又向大家流下热泪。郭大娘代表邻居向她道过平安,她象见到了母亲,把头扎在这个劳动妇女的怀里。
走近了庭院。她站住,用贪婪的目光巡视这个小小的院落。她来过这个院落,而且在一九五九年的暑假里,她还同姑母一起,在这里住过一个月。她们和天明象一家人那样,和睦相处,那是天明考入医学院那一年的夏天,也是最令人难忘的五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此后,便是严重的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束紧了裤带,拖着浮肿的身体从事自己的事业。可是,那时候,很少有人叫苦,很少有人奔出国门,在灾难面前,中华民族艰苦刚毅的精神支撑了年轻的共和国。全体人民踏平了困苦的荆棘,用双手,用血汗,用理想的力量,用无畏的牺牲,开辟了道路。那一年的暑假留给吴珍的印象是永难磨灭的。如今,她又来到这个院落,似乎每一块砖瓦,每一寸地面,都响起了当年的笑语欢歌。只是这院落显得过于狭小了,陈旧了,正如自己,经过二十多年的沧桑,变得老了,老了。
吴珍走到丁香树前,用手摸摸那些将要干枯的叶子,轻声说:“我记得姑姑说过,用丁香叶子煎水洗眼,可以治眼病呢!天明,那年,你是不是天天用它洗眼,才治好了跟睛?你那时候眼睛又红又肿……”
天明不说话,只是向她微笑,鼻子却发酸,好象要流泪。
“进屋吧,外面风凉。”他说。
吴珍转向屋门,忽然看见门口站立的叶倩如。她穿着一件绣花的雪白高领毛衣,一头蓬松的黑发,脸色红红的。她手扶着门框,痴痴地望着吴珍。
吴珍走向她,伸出手来,问着:“这位女士是……”
“她是……”天明不知该怎么介绍倩如。
“我是白大夫的学生,叶倩如。”倩如伸出双手握住吴珍的手说,“欢迎您,大姐。我是来给您做一顿家乡菜的。”
“哦,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吴珍连连摇着叶倩如的手。
她们走进屋子,宽衣,落座,寒暄。叶倩如走到吴珍面前递上一把鲜花,说:“我代表白大夫的朋友,欢迎您。”
吴珍连连道谢,把脸凑近鲜花,深深地吸着它的香气。
一杯杯香茶送上来。街坊,还有刚刚赶来的新华医院的几位年轻的护士都挨挨挤挤地坐立在屋里,象众星捧月似地围绕着吴珍。
童先生忙不迭地从提兜里取出从美国带来的糖果请大家吃。他对这间小屋的布置十分满意,招呼吴珍不要太劳累,坐到沙发上休息一下吧。
吴珍的眼睛四下里张望,巡视着小屋的每一件东西,最后总是把目光停留在天明的身上,贪婪地凝视着,仿佛要把他溶入心底。
叶倩如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吴珍。哦,她多美呀,那么苗条,又那么婀娜。她的身上洋溢着一股雍容之气。既不是娇艳,又不是淡雅,而是一种中年妇女的大度与尊贵。然而,她并不让人感到有一点点倨傲之气,谁都可以从她身上感到她内心曾经装满了痛苦。她象是那种经风霜而不凋的颇有自尊的梅花。的确,她一点也不显老,容颜不必说了,服饰也象年轻的姑娘,就连她凝着哀怨的眼睛也透出青春的刚强——假如没有这种韧性与刚强,大约她很难有身患绝症还要飞回祖国的勇气。这性格与气质,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是中国女性特有的。
倩如看着她,忽然觉得身边也站着一个人,以自己同样的目光在审视着吴珍。她侧过脸来一看,原来是袁静雅。她文静的脸上是庄严的神色,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悲戚。看得出来,她从内心里同情这个面对死神依然坐在那里微笑的女人。倩如悄悄抓住静雅的手,静雅看着她,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谁也说不清,这两位公开宣布竞赛的对手,如今为什么这么亲密。她们自己却知道,她们如今都不恨那个女人,相反,却对她感到亲切。不过,这亲切里都有一种难言的淡淡的苦涩。
童先生站起身,说他要去北京饭店了,把吴珍的护照还给她。白天明劝他留下来,吃一顿北京的家常饭,并且感谢他这次艰难的行程,把吴珍平安地送到家乡。
邹大娘看见护照,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笑着说:“天明,这位,这位——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
“您叫我大侄女儿吧。”吴珍笑着说,“咱们北京不都这么叫吗?”
“那我可不敢当,叫您老妹妹吧!”
“都行。”吴珍说。
“您可别见外,”郭大娘说,“都这样儿,这是咱们这儿的制度。打外边儿回来的,探亲访友的,咱这溜儿可有几位。来了呢,都得报个临时的户口。天明,这户口是你给报去呀,还是怎么着?”
白天明站起来,走到吴珍身边,拉住她的手。吴珍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来。
白天明用一只手揽住吴珍的肩膀,激动地说,“她不走了,永远不走了。她是我的妻子。我们马上就举行婚礼。”
全屋的人一时都愣住了。
吴珍的眼里涌起了泪花,把头扎到天明怀里。
童先生一步跨到天明面前,激动地扳住他的肩头,喃喃地说:“白先生,我,祝福您!”
这时候,安适之正在办公室里,赶写一篇文章。这文章将要附在一本叫做《现代中西医综合医院的组织与管理(大纲)》的小册子前面,作为序言。在这篇文章里,小册子的作者安适之满怀深情地悼念“为本书提供了大量资料的郑柏年同志”,并且感谢“为本书的写作无私地提供资料、建议和设想的白天明、袁静雅诸同志。”
认真地说,这个小册子安适之也是花了劳动的。但是,其基础却是郑柏年拟就,经白天明补充修改的那份提纲。他只不过增加了在日本的一些见闻,在文字上作了润色,并且把内容的次序作了修改,搞得比先前更有逻辑性罢了。然而,这也算“创作”,因此,他毫无愧色地署上了他的大名。他要借此起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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