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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故土

第四十三章

其实,那两张结婚证书并不是很容易就弄到的。安适之还是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首先,他在韩老那儿就费了不少唇舌。
  韩老一听是北京的医生要娶一个由美国回来的老姑娘,就有些不高兴。他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很坏,不少人拚命巴结洋人、华侨和港澳同胞。我们不能歧视华侨,但也用不着把他们看成救世主、大老爷。你知道吗?有个县委书记,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到香港去,竟然把女儿嫁给港商当小老婆,简直无耻到了极点。现在很有些没有自尊心的年轻人,非要和外国人结婚不可,有的非华侨、港澳同胞不嫁。这都是爱情吗?不见得,怕还是看上了钱呐。”
  安适之急忙解释,说白天明可不是这样的人。而那个吴珍是得了白血病,回来要死在祖国,死在她爱的人身边的。白天明怕伤了她的心,想让她带着宽慰告别人生,这还是满高尚的。再说,白天明自己就是侨眷。
  韩老听了,沉思起来,半天才说:“要真是这样,那倒另当别论。不过,这种事下不为例。我给下边交待,总有些压的味道。不好。我给你打个电话,你自己再跑跑看吧。”
  韩老打了一个电话,托一个在公安部门的老同志帮忙解决。安适之再三谢过,才拿出一个装订得非常雅致的本子递给韩老。
  韩老接过来一看,见上面用仿宋字写着:《现代中西医综合医院的组织与管理(大纲)》,署名是“安适之”。
  韩老兴奋地挑起粗重的眉毛,说:“搞成了?这么快?”
  “我已经搞了两年多。这次到日本,又吸收了一些他们的经验,作了点修改。唉,原来柏年同志曾提供了不少资料,可惜,他这么早就去世了,连这成果也没看见。天明同志也提供过很有价值的建议和资料……”
  “唔,你对他们有所表示吗?”
  “您看看前言。这儿,这儿,我都申明了。本想署上他们的名字,但是这东西还很不成熟,文责自负,所以就……
  “现在有些文人动不动就要在别人的作品上署名字。这风气不好。不过,也要实事求是。你能记得给你帮助的同志,还是应当的。多记住别人给你的帮助,哪怕一点点帮助呢,也要记得;少记得别人给你的难处,这才是好同志。”
  “您说得对。”
  “把这个留给我看看。”
  “这是复写稿,专门送给您的,请您指教。”
  “指教什么,我又不懂医学。现在当干部一定要懂得本行的专业。邓小平同志说,选接班人要有这么几条:一是坚决拥护党的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二是大公无私,严守法纪,坚持党性,根绝派性;三是有强烈的革命事业心和政治责任心,有胜任工作的业务能力;再有就是年轻,精力上要能顶着八小时干的。我们这一代人责任也不小,要亲自挑选和培养接班人呐。”
  “对,革命前辈还得把着手教我们。”
  朝手老慈祥的眼睛里闪出喜爱的光,他象看着自己的儿孙一祥,深情地看着安适之,轻轻地说:“适之,我希望你不要给我这老头子丢脸。我亲自给你的上级党委打了招呼,我认为你是合乎那几个条件的。”
  安适之激动地慢慢坐下,结结巴巴地说:“韩老,我,我'文化大革命’中有,有过错误啊!”
  “是啊,你要好好吸取那个教训。”韩老严肃地说,“要提高思想觉悟,不要以为什么人都代表党,盲目地执行错误的东西。只有毛泽东思想,才是我们行动的指南;只有实事求是的路线,才是党的正确路线。”
  安适之咬着下嘴唇,虔诚地点着头。
  “不过,你能总记着你犯过错误这一点,我就喜欢。人不怕犯错误,怕的是犯了错误还不承认,不改正。”韩老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头,说,“把那教训当成动力,丢掉创伏,好好干吧,领导一个新华医院这样的大医院,你得要豁出掉几斤肉呢。”
  安适之感动得眼圈发红,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转动。他紧紧抓住韩老的手,抖颤着声音说:“韩老,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离开韩老的家,安适之跑了一圈儿,费了许多唾沫,才领到那两张结婚证书,他替新人填上名字。有关单位盖了公章才送到白天明家里去。
  安适之从白天明家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章秋丽正噘着嘴在生闷气。
  安适之脱下外衣,走到她身边,按照惯例,亲一亲她的脸。章秋丽却转过头,送上自己的后脑勺儿。
  “又怎么了?”安适之问她。
  “你干嘛去了?”章秋丽转身瞪着眼问他。
  “我到韩老家,给天明和他那位老情人办结婚证书去了。”
  “哼,你可真是活雷锋,没人为你这个事唱赞歌。放着自己老婆的事不管……”
  “夫人又有何大事盼咐?”
  “什么事?又他妈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哎哎,亲爱的,语言美!你是艺术家。”
  章秋丽跳起来,生气地说:“什么艺术家,给人家垫脚底儿的。为了这么个破片子,我跑啊,奔呐,找关系,请吃饭,好容易榜上有名了,谁知道,又窜出个姓杨的娘们儿。她要没和你那个作家朋友睡过觉,我算白活了。你那个朋友算什么朋友,如今倒戈啦,整天给姓杨的吹喇叭。这臭娘们儿也不知道又跑了什么门子,电影厂通知我,她要和我联合导演。联合?她见过电影是什么没有?幻灯她也没瞧过。我不干!”
  “那好,你不干正好让杨淑芳独挑大梁。反正有那个倒霉的谢老当艺术顾问,她无非是个傀儡。”
  章秋丽愣愣地望着他,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她叫杨淑芳?你认识她?你和她什么关系?嗯?你说呀!”
  安适之故意不说,拉着长声问:“亲爱的,给我来杯咖啡如何?”
  “咖啡?连白开水也没有,上杨淑芳那儿喝去。喝完了留在那儿。哼,我早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是好人。”
  “所以才和你结成生死冤家。”安适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章秋丽身边,揽住她的腰。
  “别碰我。”
  “放心吧!合拍影片是为了搞文化交流。谁也不能见便宜就钻空子。那个杨淑芳哪儿那么容易钻进来。”
  章秋丽抬起脸,两只美丽的眼睛凝望着他,说:“那你早不告诉我?让我提溜着心?!你真坏!”章秋丽捏起拳头,敲打丈夫的胸脯。
  安适之拥抱着她,走到沙发旁,坐下。章秋丽坐在他腿上,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你又怎么能到省里的厂子去拍电影的?”安适之问她,“没有我的关系,你能去?那里边有我的'铁哥们儿’。我从日本一回来,就告诉我了,让我赶快想辙。”
  “哎呀,你真是我忠心耿耿的傻丈夫。”章秋丽倒在他怀里,给了他一个极其热烈和深情的吻。
  “不过,杨淑芳也非等闲之辈。我的意见是折衷,让她当副导演。总不能不给人家一点儿汤喝。不然,就要和她一世为仇。她,不足惧,怕的是她后面的人。和她什么关系,可以任你想象。不必为此再树一个敌人。得罪一个人,就是给自己竖一面墙啊!”
  “那,我心里窝囊。”
  “你不窝囊了,她就窝囊。这女人撒起野来,也够你一戗。宽容点儿吧。”
  “哼,”章秋丽推开他的手,说:“牺牲老婆的利益,换取自己的前程,自私!”
  “对,自私!”安适之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洗洗睡觉吧!”
  “不喝咖啡了?”
  “你高兴了,比喝什么都强。”
  在床上,他们议论开白天明的婚事。章秋丽觉得吴珍怪可怜的,又觉着她傻。干嘛呢,几十年死守着白天明这么个大蜡扦儿?好容易到了美国,又有钱,还不在那儿自由自在地生活,还那么老尼姑似地洁身自好,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她一定并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圣女般的贞洁。在那边儿,还不是喜欢和谁同居就同居?自由得很,谁也不干涉。这是正常现象,概莫能免,更何况吴珍这么个天仙?她真有那么漂亮?
  安适之看着她说:“你大概挺欣赏这种腐朽的性滥爱。告诉你,我可不许你享受这种自由。你到了香港,给我小心点儿。”
  章秋丽倒在他身上笑着说:“你这是以攻为守。谁知道你在日本都干了些什么。”
  她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又问他:“你干嘛那么积极给他们办结婚证书?你真是那么悲天悯人吗?”
  当然!我安适之什么时候不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不过,这件事也费了一番口舌呢。韩老起初对目前的一些年轻人,拚命要和外国人、华旅港客结婚,极为不满,说是人心不古,风气太坏!无非贪图些钱财,就连自尊心和人格都不要了,没有一点儿民族的正气。及至听到白天明和吴珍的情况,这老前辈也沉思起来,觉得假如真是这样,那倒是挺让人敬重的。不过,下不为例,这种事由上面说,总给人一点儿压下面的味道。他打了个电话,让我足足跑了一下午。
  “哎哎,明天,你得去找找韩夫人,把我带来的那块多功能的电子表给她,说是送给她的大女儿的,那位千金要结婚了。”安适之伸出胳膊搂住章秋丽,嘱咐她,“别那么正儿八经地去送,随便点,再对一些人拚命往你们摄制组钻,要去香港买货,表示点小小的义愤。别过火儿。”
  “是,教师爷。”秋丽偎在他怀里,说,“天明这事,你办一件可以,以后别老为别人的事麻烦韩老。神仙求多了,就不灵了。”
  安适之侧过身来,拨拉一下她的脸。你呀,太笨了。这么实心眼儿,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这怎么是别人的事呢?白天明,何许人也?林老头儿新收的心腹,是又一个郑柏年嘛,我虽然已被内定为新华医院的院长,但是,白天明也是个强有力的竞争者,不能不防他一手。他和吴珍结婚,就是背上了政治包袱,无论吴珍活着还是死了,就这么一次结婚,就等于堵上了天明上升的楼梯。那跑道上就剩下鄙人自己了。吴珍要是死了,也好嘛,可以想法子让白天明到别的单位或外地去两年,省得他睹物思人。面对亡人的遗物,会使他更难过的……
  章秋丽一下子坐起来,赤裸的胳膊抱住两条丰满的腿,看着他无限崇敬地说:“哎呀,你应当做部长的,一个医院院长太委屈你了。”
  安适之笑着楼住她,倒在床上。
  窗外的明月伸进头来,悄悄地望着这对正自我陶醉在幸福中的夫妻。
  在同一个夜晚,袁亦方却不能入睡。从吴珍的脉象来看,他知道这个不幸的人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他不知道该给她一些什么帮助,让她感受到长辈人的温暖。天明的小屋,是不适宜她养病的。然而,要叫吴珍去住院,怕比什么都难。他想,明天应该把吴珍接到自己家里来。动员医院的水暖工突击一下,把天明那间小东屋改成一间盟洗室,让吴珍冒着风到胡同里去上公厕,是很不相宜的。他听说外边回来的人,最感不便的,就是厕所和洗浴的设备。这间题解决起来并不难,只是人们不大注意,不知道这净手的处所,竟然会影响到旅游事业的发展。为了吴珍养病,把那间东屋同北屋打通,改成卫生间并不费事。几个工人干一天,可以了。那两间作仓库的北房,也应该腾出一间,给他们作客厅用,这要同街道商量。不过,会成功的,大家都通情达理嘛!这件事,也可以请医院的小伙子们帮助的。明天一早就和林子午说,一整天,在晚上婚礼之前,是会干完的。
  要把静雅派去为他们筹备婚礼。这孩子,真固执,非要弄清爱和友之间这点儿毫无意义的观念问题。结果,和天明的事耽延至今。不过,也好,不然,天明会难堪的。难以两全呐。静雅会想通的,她会为了别人的幸福而贡献应当贡献的东西的。因为她是自己的女儿。
  讨厌的是安适之。听说,结婚证书是他帮忙办成的。他怎么那么积极?啊,为了扫清他仕途的障碍嘛!这种人每为别人办一件事,就要勾连出对自己有利的三件事——他从不撒空网的。这点要提醒林子午,别那么轻易地交权。
  医院的事也真让人操心。不过,他相信上级不会那么糊徐,群众不会那么是非不分。即令安适之得逞于一时,也不会长久。第一轮,第一轮总不会太长的。倘使到了火候,我老头子也要英勇出击,你有鬼,我就要请钟馗了……
  林子午也没睡好。他在思忖着晚上韩老打来的电话。韩老问了他的身体,很关切他,希望他能注意劳逸结合。然后劝他要带头执行党的干部政策。六十五岁一律退下来,让年轻人接班,这是没有什么价钱好讲的。他相信林子午是会为青年人当人梯的。林子午知道,这个“年轻人”便是安适之。他有点悲哀,觉得自己战败了,败在安适之手下。而安适之,自己也曾经极力地栽培过他。是啊,自己属于另一个时代,可是新的时代的代表者竟是安适之,他不愿承认这样的事实。退下来就退下来,我并不恋栈这把交椅。但是,我要趁还坐在这椅子上的时候,办几件应办的事。他知道,事情只要办了,而且在道理上还讲得下去,任何人也休想改变既成的事实。既然允许将要退伍者办一些不应办的事,那为什么就不应该由我办些当办之事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说服孟宪东和其他党委委员(这点是不困难的),任命秦国祥代理郑柏年留下的副院长之职,然后,请上级正式任命。这样一来,哪怕上级拖着不办,也就等于又有了一个郑柏年。秦国祥不同于白天明,没有他那些海外关系,和所谓“生活问题”。他是党员,六十年代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年轻能干,群众又拥护。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党的原则,对一切不正之风,都敢于挺胸而上。
  他比郑柏年,虽谋略稍逊,可闯劲儿更足。有了他,那么安适之便得格外小心。新华医院就不会是安适之的一家天下了。对,秦国样才是真正合适的接班人呢,为什么没有早想起他?
  他又想到白天明和吴珍。从军区总院化验的结果来看,吴珍的病已非药石所能挽救的了。所能作的唯一的事便是尽可能创造一个比较好的生活环境,让她多留在人世间一段时光。对,明天一早便派医院的修建队去,备上材料,把白天明的住房整顿一番。把那两间仓库要回来,同小东屋打通。东屋作厨房,卫生间,北房分隔成卧室、客厅、起居室。再生上两个大炉子,条件也就可以了。房子是白天明的,医院只是出了点人工、材料,帮他修一修。这是照顾中年知识分子的生活,照顾归侨、侨眷——天明也是侨眷——文件上明白写着,谁敢说不行?郑柏年不在了,可他的教训还在。对,明天开始,对全院中年知识分子,进行一次体格普查。
  他还想了许多事,一一作出安排的腹稿,只等到明天他便要付诸实践,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明天,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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