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没有语言的生活(30) 没有语言的生活
第30节:没有语言的生活(30)
我把杯子里的酒泼到庆远的脸上,说你为什么不打开看一看?你为什么这样对待叔公?庆远举起双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似乎是很委屈。庆远说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我只是猜测。
我抓起庆远,两人直奔县医院太平房。太平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烟雾缭绕,有几缕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烟雾里。屋里的灯光很暗,我站了好久才适应过来。我看见五六个年轻人相拥而哭,他们的亲人躺在水泥平台上,上面盖着一张洁白的床单。我走到水泥平台边,揭开覆盖死人的床单,看见死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而不是我们的父亲。那些哭泣的人都把脸转向我,他们哭泣的、悲伤的面孔变成了愤怒的面孔。
庆远把我引向一个角落,我看见一只军用挎包,上绣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打开挎包,终于看见我们父亲的烟斗、烟丝以及两套黄色的童装。我用挎包捂住脸,泪水夺眶而出。
我把我们父亲的那只军用挎包砸到姐夫的桌子上。姐夫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身体随之颤抖起来,一种悲伤的神情在姐夫的脸上停留了大约几秒钟。姐夫说近一个月来,几乎每天死一个,我怎么知道摔死的是我的岳父?我说你是院长,我们的父亲就躺在你的太平房,躺在你的眼皮底下,你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姐姐当初怎么选中了你?姐夫突然冷笑一声,说这与爱情无关。
看得出姐夫不想跟我争论,他说不就死了一个人吗?在医生们的眼里,死岳父和死一个陌生人是一回事。
我跟姐夫、庆远赶到大哥的办公室。大哥看见我的手里提着我们父亲的那只挎包,目光刷地拉直了。大哥夺过挎包,说出什么事了?姐夫说爸死了。大哥的牙齿咬住下嘴唇,咬了好久,但大哥没有哭,眼眶里没有一点水分。姐夫说爸是摔死的,你们公安局一定有记录。
大哥调来电话记录本,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翻着翻着,大哥的手僵住不动了。我和姐夫凑到电话记录本上,看见县公安局九月十六日的电话记录:
发话人:河西派出所傅光辉。
接话人:谭盾。
内容:今夜8点40分(20点40分),我在十字街口下坡处发现一被摔倒的老头。当时围观者众,当我挤进人群后,看见一踩三轮车的中年男人把摔倒的老头抱上三轮车,并送往县医院。老头头发全白,身高1米65,身穿浅灰色衬衣,黑色裤子,脚登一双布鞋。半个小时后(21点10分),医院打来电话,说该老头送到医院时已断气,无法抢救,现停在医院太平房里。老头随身携带一只军用挎包,内有一个烟斗,小袋烟丝,两套黄色婴儿衣服。
领导签字:请河西派出所派人到医院拍照、验尸,并以县公安局名义发协查通报。
东方红
东方红是我大哥的名字。这个响亮的名字是我们的父亲为他取的。现在他的名字仿佛签到了我们父亲的尸体上。
大哥的目光停在这一页电话记录上,久久地没有移开。大哥说从这页记录上看,怎么也看不出是我们的父亲。老三,如果你当公安局局长,你能从这百来个字上面看出我们的父亲吗?大哥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我。我一言不发。
星期天早上,我和姐夫、大哥以及庆远抬着一口棺材上了县城的后山坡。我们决定把我们父亲的尸骨挖起来,装进棺材里,然后重新安葬。我庆幸这个小小的县城至今还未实行火葬,我们的父亲因此而没有那么快变成土地的肥料。我们至少还可以看到我们父亲的尸骨。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埋葬我们父亲的土堆边。庆远指着那一堆崭新的黄土说,就在这里面。
我们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都憋住气等待我们的父亲出现。可是,把那些松动的新泥扒完了,我们仍然看不到父亲,土坑里一无所有。我们用疑惑的目光盯住庆远。庆远左右上下看了看,坚定地说是这里,没错,是这里,我是用脚把他踢下坑里去的。庆远说着,把头扑到土坑里,鼻子抽了抽。庆远抓起一把泥土,茫然地站着,说奇怪啦,我明明把叔公埋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了呢?如果不是埋人,谁会来这里挖这么大一个土坑,又垒这么大一堆黄泥呢?
我们的双腿突然软下来,一个一个地坐在新翻的泥土上。四双眼睛盯住那个土坑,谁也不想说话。我们似乎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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