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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八节 冬天里的春天

第五章 第八节

  猎狗悄悄地跑在他们前头,像狐狸一样,无声地把梅花似的足迹,印在密林间潮湿的沙土小径上。
  沙洲,郁郁葱葱,阒无人迹,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雀,的昆虫,这里是静谧的,幽深的,又似乎是格外恬淡安详的。但是,黑子,那条来到了原野里,回复了天性的猎狗,总是竖起鼻子,嗅着空气里令它不肯宁静下来的味道。
  于而龙嗾唤它过来,摩摩它的脑袋,又放它前面跑了。他对于渔猎这类户外活动,有着天生的兴趣,所以什么渔具,钓饵,铳枪,猎犬,以及诱鸟的飐子,捕兽的夹子,都研究过,而且挺在行。在这方面,他自认是个天生的骑兵,是属于大自然的。不用分说,从这条兴奋不安的狗,它的动作,它的表情来看,在周围不超过一千米的方圆面积里,准有一个生人,或者一头野兽。
  它又仰起了头,站立着,嗅着空气。
  谁?于而龙想:除了他们活了一个甲子以上的人,还有谁对这密不通风,蛮荒难治的沙洲发生兴趣呢?
  他们低着头,钻进愈来愈密的狭窄路径里,有的地方只好低着头,侧着身子通过,有的地方干脆连路都长满了草木,枝桠交错的杂树,彼此纠缠到一块去了。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不分地扭结着,一人来高的蒿草,杞柳,像堵墙似的挡住去路。还有刺人的荆棘,蒺藜,和碰不得的荨麻,处处设置下障碍,于而龙像钻进笼子里一样,感到气闷。
  当年,游击队长躲在这里,可不是气闷,而是觉得安全,就像鸡雏躲进老母鸡的翅膀下,使凶恶的老鹰再也无可奈何的脱险感。那时候,无论大久保怎样穷追猛赶,只要钻进沙洲的青纱帐,用今天的生活用语形容,好比在保险柜里那样稳妥可靠。因此,恨得敌人咬牙切齿,每年冬天都要来放火烧荒,可顶个屁用。“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灰烬是最好的钾肥,来年草木长得更加旺盛,敌人甚至从你身边比肩擦过,也未必能发觉。
  然而,他现在觉得气闷了。真奇怪,当年可并不如此。他想,要是沙洲有某种灵性的话,恐怕也会有点失望吧?“ 于而龙,于而龙,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不该忘的,那就是人民,土地,祖国,和伟大的党,希腊神话里的安泰,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他勉励着自己:“于而龙,往前走吧,把两只脚实实在在地踩着这块母亲也似的大地上,勇猛地朝前走吧!”
  “累了吗?”老林嫂关切地问。
  “不。”
  “看你满头汗,身子骨有点虚弱呢!”
  “是这样!”他承认,可又补充了一句:“ 今后会结实起来的。”
  他相信,经过蔯炼的钢铁,去掉杂质,会更坚硬的。
  老林嫂钟爱地看着这位老兄弟:“ 没问题,还蛮能再打十年游击!”她似乎觉得这只石湖鱼鹰又恢复了早年的生气。
  “托你的福,我的老姐姐!”
  猎狗一定是经常陪老林嫂到过这里的,它像向导似的走在前头,要不是它,在这密草乱树的沙洲上,恐怕很难到达目的地吧?
  他们不知走了多大一会儿,其实也未必走得很远,因为纵横交岔的沟沟浜浜,就好像钻进了迷宫似的复杂多端,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了似乎是沙洲的腹地了。呵,一棵高大亭立的苦楝树出现在他们面前,老林嫂止住了步,回过身,凝视着他,那疑问的眼光,好比一道测验题,等待他的答复:“还认识这棵苦楝树不?”于而龙当下真想不出,倒不是他贵人多忘——原谅他吧!老林嫂,破船多揽载,他已经负担了超过他载荷量好几倍的苦痛。许多记忆都成了压在档案库最下面的陈旧资料,必须努力翻检一阵才能找寻到的。确实,愣了好一会儿,一个在襁褓中婴儿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呵,他认出来了,马上,记忆的仓库打开了一扇门,哦,往事全部涌到眼前。
  在他女儿呱呱的哭声里,似乎看到了芦花产后虚弱的面孔,长生抱着莲莲躲闪的可怜样子,还有老林嫂拎着鳗鲡要同他拚命的神态。苦楝树啊苦楝树,躯干仍是那样洁净,枝叶仍是那样葱绿,而且还保持着三十年前那副刚直不阿的姿态,挺立着,不向谁谄笑,不向谁折腰。这位历史见证人惟一的变化,只不过那时是棵幼年的树,如今长成材了。终于,他完全辨认出这棵老朋友了。
  老林嫂相信他认了出来:“记得吗?”
  “当然。”
  “没忘?”
  “哪能,莲莲就在树底下窝棚里生的。”大凡一个特定场合,能勾起一个人既有欢乐,又有苦痛,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时,通常人们是习惯先去回忆那带点甜味的往事。
  “哦,你还记得我和芦花搭的窝棚,二龙——”她的思路还循着划船的路线追寻:“芦花把你从黑斑鸠岛背到这里,在窝棚里整整暖了你两天两夜,别人都说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龙,可她,就在这儿送了命……”突然间,她扶着苦楝树,大声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着:“ 芦花,芦花,我的好芦花,你看见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是谁来啦!芦花,是你的二龙,我把他给你领来了……”
  她跌坐在那里,倚靠在树干上,两手拍着地,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林嫂的哭声,那悲愤无泪的哭声,压倒了印象里新生儿莲莲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忆像镜头转换似的化去,管你愿意不愿意,那阴惨的、暗淡的、苦涩的、酸痛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推过来。
  ——本来嘛!能叫你欢乐的东西不会多,而引起你伤感的东西,是绝不会少的。游击队长同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呵!于而龙这才看出,根据鹊山的方位辨明了,正是在这棵苦楝树底下,度过了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农历新年,度过了他那历史上最阴暗的大年初一,终生难忘的一个悲惨日子。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兵荒马乱的春节,连远处传来的鞭炮声,也是喑哑的、无精打采的。自从三王庄一战失利,石湖支队和当时全国各解放区转好的形势不同,反倒处于败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带,敌我双方在对峙着,相互揣摸着对方下一步的意图。支队派出去的侦察员,和县城下来的武装特务经常打遭遇,于而龙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隐蔽在沙洲原来芦花搭的窝棚里养伤。
  伤势使得他根本无法转移,再经不起折腾,何况局势紧张。最后,谢若萍——她那时是支队的卫生员,也不坚持送后方医院了,因为指导员的话,还是叫她敬重的:“ 百把里路,颠到那儿就没命啦!”
  一个冰凉的,找不到一丝温暖和笑意的春节,匆匆地来临了。谁都明白,年节是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里有钞票的人准备的,对于焦头烂额的游击队,对于伤势沉重的于而龙,是一种多余的奢侈品,想都不去想它的。但是,芦花离开于而龙去寻找药品时,临走却想到了过年,她向强忍住疼痛的于而龙说:“ 等着我,等着我回来,等着我大年夜回来!”
  她走了,但到了大年初一,依旧不见人影,于而龙让长生去迎迎她,谁知是什么事情把她耽搁了呢?着实叫游击队长放不下心。
  他总算历尽千难万险,摆脱了昏迷状态,从死亡边缘撤回了一步,芦花告诉过他,他整整讲了好几天胡话,发着高烧,人事不知,长生掉眼泪,小谢不存指望。说到这里,她那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大的眸子,放出异样的神采:“ 还是我对吧,不会死的,这不活过来了嘛!二龙,我信得过你,你是砒霜都毒不杀的人哪!”
  可是,那条中弹的大腿,肿胀发炎,糜烂的创口化脓流水,酱紫色的皮肤薄得透明。有些部位,发出一种不吉祥的黑褐色,很可能是坏疽病,或者是败血症。一天一天病情变得非常恶化。死亡的阴影,又笼罩在窝棚里,死神并未走远,仍旧在沙洲上徘徊。
  谢若萍束手无策了,必须要搞到特效药,不然——她咬着嘴唇,感到无能为力的医生,都会如此歉疚的。很清楚,不然就要截肢,这还算幸运,下一步,就是死亡,在事务长老林哥那儿报销伙食账。
  芦花瞪着坍陷下去的大眼睛,望着卫生员,她了解,但凡有一丝希望,小谢是不会不尽心治疗的。这个从城里来的姑娘,也着实够辛苦的了,东跑西颠,马不停蹄,要为四处分散的伤员护理,累得常常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小谢,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芦花见于而龙迷迷糊糊的哼着,便轻声问谢若萍,其实于而龙并未睡着,估计那个卫生员除了摆脑袋,别无良策。
  窝棚里的空气像死了一样沉寂。
  忽然间,王纬宇的脑袋,从窝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先是他那笑声,和随着笑声贴过来,那张满面胡茬的脸。
  “看你这副狼狈相。”于而龙多少有些怜惜地说。
  他抚摸着刺猬似的下巴,自嘲地:“ 马瘦毛长啦!怎么样,阎王老子不收你?”他的出现,窝棚里的空气变得热烈一点。
  从那时开始,他的笑声就有言菊朋老板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冷笑热哈哈,是个捉摸不透的怪物。起先,三王庄失利以后,倾向完蛋一派,坚持主张把队伍拉出石湖,寻找主力部队去。没过几天,他态度陡然变了,声称死也得死在鹊山老爹的身边。反正,王纬宇是个有着超等才华的演员,不过,一九四七年,他多少有点“倒嗓”,虽然还是那样笑,但其中缺少一点往日的从容和自信。他看到于而龙龇牙咧嘴的样子,一个铁汉子会折腾到这种地步,伤势可想而知,揭开被子看了看伤情以后,问谢若萍:“怎么样?”
  年轻的卫生员一筹莫展。
  “恐怕得打盘尼西林了!”他是个无所不知的通才,青霉素在那时,还是一种新药。
  “后方医院也找不到。”
  “到县城去想想办法看。”王纬宇摘下眼镜,用肮脏的衣服角擦着,思索了一会儿:“交给我来托个人情试试。”
  芦花压根不相信他能办成,便决定通过她在湖东建立的渠道去搞盘尼西林。直到年终,也没有消息,而于而龙开始发烧了。看来,芦花只得亲自去一趟,她嘱咐长生好生照护,临走时握住于而龙滚烫的手,安慰地说:“ 你放心,好生等着我,再晚,三十年夜也会赶到家,咱们一块过年。”
  一个疼痛和发烧的伤员,年节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她该走了,长生告诉她已经划来了一条小船。但是,芦花又坐在于而龙的身边,替他把被子掖好,然后说:“ 等我回来吧,二龙,多少年总是咱俩一块守岁的,对不?想一想,自打大水漂来那年起,一直到今年,从来也没分开过年,是不是?”
  确实是这样,于而龙点点头,命运的纽带,使他们不离不分地共同度过十七个春节,即使她那年去抗大分校学习,以为她准会留在学校过年了。三十晚上,到了掌灯时分,等了会儿,不见她影子,谅是回不来了。这时,支队开联欢晚会,整个驻地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哦,人与人的关系,是那样融洽,团结,和谐,一致,现在回想起来,真如古人追念葛天氏之民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向往和渴慕了。于而龙到屋外的寒风里,替值勤的战士站岗,让他进屋去暖和会儿,跟大伙一块热闹。突然间,一个女战士出现在于而龙的面前,英姿勃勃地敬了个礼,威武而又调侃地说:“报告队长,我回队过年来了。”
  “啊!芦花!”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而,于而龙很快松开了。因为那时候,好多人对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持非议态度的。但芦花却久久不肯撒手,明亮的眸子闪烁着热烈的青春活力,饱满的胸部洋溢着动人的美和纯真的爱。
  于而龙开玩笑地:“是偷着溜回来的吧?”
  她自豪地,妩媚地,透着喜滋滋地说:“阳明政委特批的,让我回队和你一块过年!”
  “和我?”于而龙想不到阳明同志真会开玩笑。
  她娇娆地一笑,脸颊泛起一阵红潮:“ 你呀!真是个呆子!”说着朝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战士们的鼓掌声,在哄她唱歌。果然,她张开喉咙唱了,唱着她在抗大学来的抗日救亡歌曲,一支接着一支,嘹亮的歌喉,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和强劲的力量。也许想把歌声送到门外站岗的那个“呆子”的耳朵里吧?她高声地唱,而且欢乐地唱。
  “你笑什么?”芦花应该走了,长生又来探了探头,但她好像特别依恋地坐近了些,可能从他疼痛的面容里,看出一丝笑意,便附身朝他询问。
  “我想起有一年,三十晚上你从抗大回队,唱歌的事情了。”
  “是吗?”她也笑了。
  于而龙说:“现在,你怕没心思唱了!”
  “谁说的?等着,等我回来好好给你唱——”她站起来,走出窝棚,还回头深情地看他一眼:“二龙,等我回来一块过年!”
  ——一块过年!不错,芦花,我们是一块过了个年,可那是生死异路,永远诀别的年啊!
  于而龙在思索:现在已经弄不清,芦花为什么急急忙忙,甚至不惜拿出那珍贵的五块钢洋,作为脚钱,坐老晚的船赶回沙洲?那她自己那条船呢?又被谁驾走了呢?
  如果说,老晚的话是可信的,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倒和当时的现场完全符合了。长生朝枪响的地方赶去,那特务已被芦花一枪打死了,连挣扎的过程都没有。而芦花自己也中弹倒下,枪弹是从后背穿进去的,她趴在那儿,当时,还是相当清醒的,似乎要对长生说些什么,但说不出话了。
  特务身边只发现一支大号勃郎宁,一直以为芦花是被这支手枪打死的。起初,大家也有点怀疑,她怎么会是从后背被击中的呢?但人们,包括那位博学多才的王纬宇,展开了最丰富的想象力,后来,慢慢地给合理得头头是道了。
  据他们分析,芦花在往回走的过程中,特务开枪射击,然后,她奋力坚持着转回身击毙了那个坏蛋。当然,如果不是劳辛从老晚那里听来新的情况,于而龙一直也相信她倒会那么英勇地消灭敌人的,但老晚说得确凿不移,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肯定是有第三者了。
  不祥的枪声在他脑海里响起,砰!砰!他眼前顿时黑了。
  一声清脆,一声喑哑,他晓得出事了,而且预感到会产生不幸似的,挣扎地爬起。随后,是长得令人难耐的静寂,于是他更加不安,连忙拖着沉重的身子,沉重的腿,和一颗格外沉重的心,爬到了窝棚门口。冬天,沙洲的草木要稀疏些,他一眼就看见长生背着芦花,踩着未化净的残雪,朝窝棚快步走来。
  看到通讯员慌不择路的样子,他的心凉了。于而龙是个不大知道畏惧的汉子,但在那一刻,他意识到,最可怕的祸事临头了,真是恐惧得发抖了。
  他立刻完全绝望了,芦花不止一次经历艰险,也不止一次面临死亡威胁,但从来不相信她会被死亡所征服,总抱着她一定能生还的信心和希望。可是,她说大年夜一定赶回来而没回,在黑沉沉、阴惨惨的初一早晨,在远处迎神的鞭炮和庆贺的锣鼓声里,于而龙绝不是迷信,他知道不会再有奇迹。芦花,和他十七年相依为命的芦花,要永远离开他了。
  她安详地躺在窝棚门口,也就是眼前这棵苦楝树底下,热血无法控制地流着,湿透了她的旧棉袄,染红了她身旁的沙土,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心脏停止了跳动,芦花短促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了。
  指导员在死前肯定是有许多话要讲的,可以看出她那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在哆嗦,然而,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因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终于,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样明亮,依旧是那样清澈,看了一眼于而龙。大概在她生命的终止时,能有生死与共的亲人守在身边,使她感到慰藉吧?她微微地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地,宁静地,合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告别了人世。满是创伤,肿胀未消的手掌松开了,几瓶盘尼西林滚在了被她鲜血洇遍的沙土上。
  于而龙从不相信命运,但不禁向苍天呼喊:老天,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严峻,太残酷了?
  听起来沮丧的锣鼓、泄气的鞭炮,还在远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响着,他和芦花就这样在一块过了年。
  一个凄惨的诀别的年……
  黑压压的云层,令人窒息地覆盖在冬天的石湖上空,长生去找卫生员了,只剩下于而龙一个人,守着像是恬静地安睡着的芦花。对,还有鹊山老爹陪伴着,那山头未融的积雪,使得它更像一位须发苍白的老者,在同情地俯瞰着他们。
  鹊山依旧,可三十个年头飞也似的过去了。
  于而龙也老了,又回到石湖。但是,芦花呢?她在哪里?
  老林嫂扶着苦楝树站起,递给于而龙那把铁锹,揉了揉已经哭不出泪水的眼睛:“ 有那伤心难过的工夫,还是把芦花的坟垒起来,把石碑竖起来,她也该跟我们大伙一样,可以挺直腰板,站起来啦!”
  “啊?”
  她指着于而龙跟前的那块稍稍隆出地面的土丘说:“ 挖吧!二龙!趁着黑夜,我就把芦花的骨头,从三王庄一块一块地收拾好,偷偷地埋在这块土包里。我想,这块地方,除了我,谁也找不到,再说,芦花在这儿,生养过莲莲,救活过你命;也是在这儿,咽了最后一口气。我琢磨,她会喜欢这棵苦楝树给她做伴的。”
  “老林嫂……”于而龙扔掉铁锹,一把拉住白发苍苍的候补游击队员——不,真正游击队员的手,激动万分地说:“ 我的老姐姐呵……”
  “二龙,记住吧!记住那位老爷子的话,天不会坍,党不会垮,坏人一时当道,终究成不了气候。”
  “谁?”
  “就是帮我把那块石碑,弄到这儿来的老爷子,说是个红军呢!”
  于而龙明白了,他该是江海提到过的,被大石头压得最后咯血而死的长征战士。十年,有多少这样的好同志,离开了社会主义的中国,这不是泪,这不是血,这是悲剧,这是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悲剧,这是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应该防止它再现的悲剧。
  血不会白洒,泪不会白流。“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审判日总有一天要来到的。历史的罪人,逃不脱人民最终的裁决!路易十六不是被人民送上断头台的吗!
  “挖吧!二龙!石碑就在浮土底下,江海昨晚说啦,豁出再低十年头,再弯十年腰,也要把芦花的石碑立起来。”
  一锹下去,那块殷红色的石碑露了出来,于而龙弯下腰去,用手把沙土拨拉开,一会儿,那颗五角星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时候,老林嫂打开那个包袱,取出纸锭,在墓碑旁边烧化着。
  微微的火光,缭绕的纸烟,像一层薄雾,团团裹住了于而龙。
  ——芦花呀!我早就该来看望你的,原谅我吧!当然你对你的二龙,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倒不是因为我没能挡住泼在你名字上的污泥浊水,也不是因为我找不到那个开黑枪的坏蛋,这些虽然属于你我之间的事情,实质上是和阶级的命运,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相关连的。但我,已经不是你心目里那个二龙啦!我离开火线太久啦!是的,我不能再当自由哥萨克啦!
  现在,那个曾经翻江搅海的于而龙活了,任何力量都挡不住他,他恨不能马上站到“将军”面前:“周浩同志,给任务吧!”
  他多么渴望着一场战斗啊!
  想到这里,便把那些沙土,重又扒拉好,把那块石碑覆盖住,心里在默默地向那个长眠在新居——同他一样,也被赶出了老房子的芦花祝愿着:“再见吧,芦花,你放心地安息吧!春天已经来了,这块土地一定会装点得更美的。”
  老林嫂有些奇怪地:“二龙,怎么不把碑立好,又埋下去,干什么?”
  于而龙想起小姑家那位老抗属的话:“ 就让芦花像她活着的时候,和乡亲群众们紧紧抱成一团那样,埋在深深的土地里吧!”
  她问:“那么碑呢?”
  “人心才是没字的碑啊!”
  这时候,老林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他:“ 二龙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于而龙打开一看,是一枚很小的手枪子弹的弹头,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
  “是从芦花棺材里摸到的。”
  他愣住了,一切都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印证了,他认识这颗弹头,熟悉这颗弹头。啊,一幅再清楚不过的图画,在头脑里呈现出来。
  听见水生在叫喊,那条猎狗飞也似的蹿了出去,于是,他们告别了芦花的新坟地,通过曲曲折折的盘陀路,来到湖岸边。
  “二叔!”水生跑着迎了过来。
  “咦!人呢?”
  “她在那边上岸了,偏要上去不可。”
  “那是为了什么?”
  “她说她见到了一个人影。”
  人影?于而龙猛地一惊,难道真的有一场战斗?是他?蹊跷!坐不住金銮殿了吗?……只见那条晓事的猎狗,也显然被空气中陌生的异味吸引住了,跳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企图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
  水生把珊珊娘要他讲的话,全告诉了于而龙,并且掏出了那五块银洋。啊!一点不差,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块丁当响的银元。当年的游击队长顾不得飞跑出去的猎狗,一把抓在手里,然后捏了些沙土,将银元逐个擦了一遍,当在每个银元的背面都发现一个熟悉的字样时,他的手由不得颤抖了。怎么能不激动呢?人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动物呀!想到这五块银元,从赵亮带到石湖开始,辗转周折,四十多年的血和泪,终于又落到他的手里,于而龙是凡人——他自己一直这样讲的,怎么能按捺下那颗不平静的心呢?那银元上镌刻的五个字:“ 于而龙芦花”,仅仅联系着他们两个人么?四十年风波,整整两代人的命运呵……
  他记得芦花说过,有一天,等莲莲长大了,出嫁了,要把这五块银洋,当做压箱底的钱,给她作陪嫁的礼品呢!
  呵!这一天果真来了。
  他笑了,纵情地笑了,连拍着沙滩的浪花,也发出哈哈的笑声,在呼应着,此起彼伏,仿佛整个石湖都在笑着。
  是的,那是芦花抱着她心爱的女儿,在三王庄银杏树下说的,现在,银元还在,银杏树却没了踪影。于是他向那娘儿俩追问起银杏树的下落,谁知他们回答挺干脆:“砍了,早砍了!”
  “什么?砍掉那样一棵大树,不怕罪过!”
  老林嫂说:“长了虫子,把里头都蛀空了,树就死了。”
  “死了?”于而龙很难相信,那样一棵巨人似的树木,也有倒下的一天。
  “从里头往外蛀,从根上往顶蛀,想不到会败得那么快呀!二龙,生了蛀虫,就算是没法治啦!”
  “能有这么厉害的蛀虫?”
  “有的,有的……”老林嫂叹息着。
  听她的口气,好像这类蛀虫,不光在自然界里有,甚至在社会上,在党里,在人们的生活中,在伟大的革命事业和前进道路的各个方面,都可能滋生这类钻到心里去蛀空一切的害虫似的。
  哦!也许如此吧!本来就是一个复杂多端的人类社会吗!于而龙继续在拿沙土,擦亮那五块银洋,四十年的积垢,被他慢慢打磨掉了,露出它本来的灿烂光华。同样的道理,国家、社会、民族以及亲爱的党,或许会暂时蒙上一点灰尘,一点泥污,难道不可以回复原来纯净的面貌么?人类要没有一点净化自己的能力,早灭亡了。
  把娘儿俩撇在身后,他思索着,独自顺着满是芦苇的沙滩往前走着。
  芦苇愈来愈茂密,青翠的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正张开手臂,迎接亲人似的,舒展开宽大的叶箬,拥抱着明亮温暖的阳光。按照辞典上的解说:“ 芦苇,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属禾本科。它从来不曾被人高看过,但大有益于人类,由于它的根系异常发达,深深扎根在泥土里,所以生命力惊人的顽强。它具有朴实无华的性格,从不追求鲜艳的色彩,也不羡慕绚丽的外表,而是扎扎实实,根深蒂固地成长,在疾风暴雨中挺立,在惊涛骇浪里搏斗,毫不畏缩,决不后退。它把自己无保留地全部贡献出来,从顶端的花须,直到泥土中的芦根,都为人类竭尽了它的绵薄之力。
  啊!芦花,她不正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献身革命的女共产党员么?
  是啊!高大的银杏树被害虫蛀倒了,但是,千千万万的芦苇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人民是不死的。
  希望在人间,而且最后审判权属于人民。
  ……
  就在那条猎狗的汪汪吠叫声中——也许它嗅到了什么血腥气味,再也沉静不住地在暴跳、在狂跑。于而龙听见了一个女人,虽然衰弱,但是非常有力的喊叫声。
  游击队长好像一下子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恐怖可怕的大年初一里去了。
  难道历史当真能够再次出现吗?要不,就是于而龙以超过光速的速度,回到了已经逝去的历史中间了。雷同的场景,雷同的人物,实在是令人脊背出冷汗的,因为它同噩梦一样,会使人感到被魇住一样的窒息。但是,他还是来不及地朝传出喊叫的林子里钻进去。
  半点也不是虚幻,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珊珊娘,对,正是那个可怜的母亲,躺在密林的一堆乱草上。于而龙快跑了两步,走到这位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四姐身边,她口角流出一丝细细的血迹,已经奄奄一息了。
  “珊珊娘,你——”
  这个觉醒了的被腐化的无产阶级,睁开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二龙,快去追——他!”
  “四姐,四姐……”
  “我把珊珊交给你了,二龙……”她疲倦地,像长途跋涉以后,得到彻底的休息那样,把两眼合拢了。
  他接着往前面跑过去,找不到任何危险的踪影,和可疑的形迹。相反,沙洲的密林——其实,都是些不很高大的灌木,倒是相当静谧,毫无动静。
  他唤了一声:“黑子——”
  立刻,从树丛里,那条猎狗,像影子似的,悄没声地滑行到他的腿旁,差点把他吓了一跳。
  “混账!”他骂了一句,然后拍拍它的脑袋,抚摸它的颈毛,显然,这条训练有素的猎狗,领会到于而龙的意图,便嗅着,闻着,在根本不是什么路的林中小道穿来穿去。
  打猎是个苦差使,要比钓鱼劳累多了,而且危险性也大。鱼不会蹦出水面来咬人,但即使一只兔子,也会蹬脚挠腿,需要费点力气对付的。这里,很少照得进阳光,也听不到石湖的浪涛,他顾不得树枝剐破了脸,荆棘扯破了衣服,鞋里灌满了沙土,随着那条猎狗往前走。鬼知道,它还要把自己领多远,五块银元在口袋里,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连黑子都回头,带点责备的眼光在瞅他。
  “妈的,我算是个什么打猎的!”他咒骂着自己,紧接着采取措施把银元分装在几个口袋里,以免惊动要追踪的对象。现在,他才感到真正的遗憾,要是有去年劳辛作贿赂(哦,新名词叫做送礼。)的那支安茨双筒猎枪该多好!对付狼,对付熊,都是呱呱叫的,如今,手无寸铁,就怕打不着野兽,倒有被野兽收拾了的可能。
  谁知道被追踪的对象,会不会突然反扑过来?
  于而龙脚步放慢了,打猎人固然要舍得花力气驱逐追赶,但也必须懂得以逸待劳的道理,追和被追者之间,后者的体力消耗要大得多。
  他捉住黑子,蹲下来抚摸了一阵,然后,松开手,使劲送了它一把,猎狗径顾自己冲出去了。
  越往密林深处行进,道路也越艰难。但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于而龙硬是从这个脚都插不进的沙洲密林里,生挤出一条路来。
  要不然,他就不是于而龙了!
  突然间,黑子在前面不远处大声地,然而是急促地叫了起来,那是训练出的规矩,它发现目标了。这种显然是兴高采烈的吠叫声,一方面是通知主人,一方面是惊扰猎物,使得主人好瞄准射击。
  可是我们的游击队长赤手空拳,只好学景阳冈的武松,在一棵死树上,劈下一根树杈提在手里,当做哨棒,给自己壮胆。
  他走不几步,黑子叫得更厉害了,透过树梢的稀疏空隙看过去,皇天保佑,于而龙差点背过气去,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
  于而龙的两条腿,像桩子似钉在那块沙土地上,再也挪不动了。妈的,他唾骂自己的理智,竟至于控制不住感情。“ 二龙!你怎么搞的?人家都说于而龙的腿,是最能走的,你怎么啦?二龙!竟惊愕得无可名状,以至于六神无主了么?笑话。这是一场刚刚开始接触的战斗,冲锋号吹响了,向前冲吧!”
  什么也挡不住,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是他,活见鬼,真是他……
  “站住,混蛋!”于而龙像雷也似的吼着,以致在密林里到处响起了回音。
  “站住,混蛋!”
  “站住,混蛋!”
  那个人影果然站住了,并且回过脸来,密林里虽然光线暗淡,但仍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王纬宇,若无其事地,坦然地向过去的石湖支队长笑着。
  于而龙问道:
  “你那把美式左轮呢?”
  他毫无反应地站着,密林里像死一样地沉默着。
  于而龙又大声地喝问着:
  “你带来那把美式转轮手枪了吗?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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