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一节 北方佳人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一节
乌云低压,雪花纷纷扬扬,如同扯着羊毛絮片。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就浓密得叫人透不过气。风头如刀,割得脸生疼,寒冷彻骨,让马毛和人的毛发都结上雪霜冰凌。经历了三个月的日夜逃亡,又翻山越岭,穿密林过溪涧地四处探寻母亲,躲过了多少次生死一线的险境,终于来到了这里。疲惫已极的洪高娃心想,这次若再扑空,她一定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死。她苦够了。
狗们在狂吠。在纷飞的雪片中,那毡包就像一朵白莲花。一位老妇人掀帘出来,安抚住那两只想要扑向外来人撕咬的毛烘烘的大狗,沉静地说:
“大雪天路难走,远道来的客人,进来暖和暖和吧!”
一听这隔绝已久却依然熟悉亲切的声音,洪高娃冻僵的心和身体顷刻开始消融,开始变软,嗓子眼儿里却像堵着什么硬块,使她拼尽全身气力才叫出一声——
“额吉,是我,你的女儿洪高娃……”
只这一句,就耗尽了她。像晒在毡包顶上的干瘪蘑菇,被大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落了地,洪高娃就那样倒下了。昏迷前的一瞬间,她还记得怀中的小儿子,想着千万不要压着他,但她的意识已经来不及控制身体,身体异乎寻常地仰面朝天,后脑勺儿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额吉惊呼“洪高娃!”阿寨大叫“阿妈!”胸口的婴儿哇哇大哭,哈喇忽难的汪汪吠叫,她都一点也听不到了。
老额吉连忙唤出老伴胡珠里,加上小阿寨,一同把洪高娃连同她怀中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温暖的毡包。老额吉处理所有的事情都不慌不忙,沉着干练,只有进了毡包,脱去厚厚的皮袄,看到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儿,老额吉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她整理着女儿披散的乱发,声音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连着好多天,洪高娃都陷于昏迷,面色惨白,嘴唇无色,手脚冰凉,脉搏又细又弱,呼吸声几乎听不到。帐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就躺在生与死的交界处,随时都可能离开他们。
老额吉指挥着大家极力挽回洪高娃的生命。全家人日夜陪护,老额吉特别配制的草药。另外还有个小婴儿需要喂养。老额吉、胡珠里和阿寨都很劳累,只能时不时轮流睡一会儿。老额吉和阿寨理当尽心尽力,难得胡珠里也毫无怨言地承担了在严寒的冬天里男人应该做的一切:加固帐篷,劈柴取水,照看牛马鹿和羊群。
洪高娃却没有起色。偶尔清醒,也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不认识母亲和孩子,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所以,那天深夜听她微弱地叫了一声“阿妈”,又叫了一声“阿寨”,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老额吉赶紧把小小的油灯拨亮,放在女儿头边,见女儿无力地抬起手,又赶紧把小婴儿送到她怀中。她一手捏着婴儿的小手,一手揽过阿寨的胳膊,面向老额吉,无色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又缓慢地轻声说:
“阿妈,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孩子们……求阿妈把他们带大……女儿对不起阿妈……给阿妈添累赘了……”
“不,不,洪高娃,”老额吉不住地摇头,“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孩子这么小,阿妈又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敢接你这么重的托付啊!阿妈要是跟脚也走了,孩子们不就都成孤儿了?……”
“阿妈,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可我没有力气挣扎了……”两颗硕大的晶莹泪珠从洪高娃眼角慢慢滚向腮边。她闭上了眼睛。
“洪高娃!孩子!你要拼命挣扎出来呀,我们大家帮你!”老额吉老泪纵横,用满是皱纹的粗大的手,轻轻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珠,跟阿寨祖孙俩一个撬开牙关一个灌,把一碗人参汤药都灌了下去,又用热布巾给她擦手擦脚擦身,直到发红。天快亮的时候,洪高娃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是昏睡……
此后,时好时坏,起起伏伏,洪高娃很长时间没有脱离危险,大家也始终悬着心,竭力救护,直到过了冬至才稳定下来。
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洪高娃,竟又陷入极度的沮丧和厌倦,从早到晚沉默无语,缩在帐篷角落里一动不动,跟堆在那里的衣物被褥没有两样。她面色灰暗,眼睛无光,神情呆滞,对什么都不在意,没兴趣,叫吃饭喝药就张张嘴,叫睡觉就垮下来似的一下倒地。对大病初愈的她,谁都顺着,不敢说一句重话。但看她这个样子又都觉得揪心害怕:难道一场大病把原来的洪高娃换走了,另一个陌生冷酷的灵魂占据了她的躯壳?
漫长冬日,全家人爱围着火盆说话儿。阿寨好记性,能把他记事以来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和林城里的宫院,魁梧高大、对他十分疼爱的继父鬼力赤汗,通向明朝边关的长途跋涉,宽广辽阔的居延海和美丽的额济纳、神秘的黑城……说的最多的,还是被邀去即汗位却遭到劫杀,成为奴隶的这一年。老额吉不时插话,祖孙问答间,老额吉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寨也受到启示,猜到了许多内幕。
而胡珠里说的,是阿寨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生活。胡珠里不是真正的蒙古人,他的阿妈不是女真人就是达斡尔人,他出生不久父亲就一病而亡,阿妈改嫁,胡珠里就在草原上流浪,给铁匠、鞍匠帮过工,给巴颜家当过仆役,还做过盗马贼,直到逃进大兴安岭山里,才真正如鱼得水,成了一名强健剽悍、远近闻名的好猎手,被山里一个鄂伦春老猎人招做了上门女婿,一家三口很是和美。不料一场大病连续夺走了他的妻子和岳父,他认定是上天惩罚鬼神报应,决心要请最灵验的萨满法师为死去的亲人作法消灾。他请到的,就是洪高娃的阿妈,这位山北草原上最著名的亦都干。法事结束后,又有过好多次与神灵无关的来往,结果是亦都干离开草原进了山,成了胡珠里的老伴。十年了,老两口儿相亲相爱、相依为命,打猎采药、养羊养鹿,其乐融融,竟越活越年轻了。
也难怪洪高娃屡次找不到她,老两口儿只在草木枯黄的时节才下山,寻找一处背风向阳的山窝子过冬,在靠近族人的浩特,拾起她的本行:作法事,行医看病,当“断脐带妈妈”。开春以后,草木一返青,他们就又回山里大森林中去了。行踪飘忽不定,谁都难找到她。
祖孙三人每天围火闲谈,轻松自然又亲切,奶茶飘香,奶酪干诱人,十分温馨。三头大狗也很友善地互相依偎着卧成一团。老额吉怀里的小孙子时而静静地睡,时而奶声奶气地咿咿呀呀,似乎想挤进大人们的交谈,逗得大家好一阵笑。有意无意间,他们都时时回顾窝在暗处角落的洪高娃。他们是说给洪高娃听的,希望引起她的兴趣,希望她有所反应。
洪高娃却像尊石像,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转。
怎么办?大家都很发愁。难道她的病就好不了了?
这天,老额吉抱着欢蹦乱跳的小孙子坐到女儿跟前,笑道:“看看这小子多欢实多壮!我都抱不住他了。快周岁了,该有名字了,先起个乳名儿吧!”
洪高娃垂头坐着,不动,也不做声。
“这小子长得真跟阿寨很像呢,哥儿俩都有哈尔古楚克的影子哩!”老额吉又撩拨了一句。
垂下来盖住眼睛的睫毛轻轻一抖,再没有其他回应。
“歇了这些日子,也养胖了,该有奶水了吧?孩子都恋母奶,喂他两口吧,真苦了他啦!”老额吉说着,把小孙子递过去,直杵到洪高娃怀中。不料洪高娃伸手一挡,又一推,老额吉一下没接住,孩子扑通摔地,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老额吉赶紧抱起孙子,又心疼又惊诧地大声说:“洪高娃,你疯了吗?这是你的亲儿子呀!”
洪高娃疲倦地慢慢摇头,终于低声地说:“不,不……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要了……苦够了,烦透了,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她很艰难地抬起眼皮,好像那薄薄的眼皮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睁开,仍然是一双失神的没有生命光泽的眸子,声音也低得只有老额吉才能听到:
“阿妈,让我去死吧!……”
“胡说!”老额吉突然响亮地一喝,怀里正在大哭的孙子被吓得哭声顿止,洪高娃松散无力的身体也不禁一颤。老额吉是真的生气了,戳指着女儿,大声说,“我当初生养一个出类拔萃的美女,一个草原上的仙女,可不是让她年纪轻轻就去送死!看看你的阿寨,看看这小儿子,多好的孩子,将来都有大出息!艰难困苦是为你而设,也是为他们兄弟而设。只有经历狂风暴雨的磨砺,雄鹰才能冲上九霄。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大业,就要靠他们兄弟来延续,来完成!”
“阿妈……你是说?……”
“我是说,这是长生天的意思,你无权退缩,也不能逃避!”
老额吉说得斩钉截铁。此刻,她不是阿妈不是额咪,也不是胡珠里的老伴,是一位草原上的萨满大法师,一位出众的亦都干。
这一天,是洪高娃生命中重要的一天。这一天,她才真正越过了死亡线。
冰消雪化,冬去春来,不猛烈不刺骨的风终于来临,这是和暖的春风,它吹醒了大兴安岭,把哈勒哈河两岸点染得灰褐黄绿斑驳一片。在柔软的柳枝上毛茸茸的叶苞就要绽开的时节,洪高娃第一次赶着牛车到山下河边取水。阿寨和哈喇忽难以保护人自居,寸步不离。不一会儿,洪高娃就把鞭子交给阿寨,自己下车,忽前忽后、忽慢忽快地随着车轮的滚动大步走起来,挥双臂,扭腰肢,抖肩膀,呼吸原野上清冽新鲜、带着泥土和枯草青草混合气味的空气。她觉得神清气爽,胸襟豁然开朗。哈喇忽难受她感染,跟着她的脚步跑前跑后,摇着尾巴朝她扑跳蹦高,活泼得不像它这个年纪的老狗。
阿寨看着阿妈,脸上一片欣慰,忍不住说:“阿妈你在跳舞吧?你比所有会跳舞的姑娘都跳得好看!”
洪高娃笑了:“真的吗?阿寨你专拣阿妈爱听的说!”
“哪里呀!”阿寨赶紧分辩,“是你病好了,看,跟从前一样有劲儿了吧?”
“是啊,额吉天天换着样儿给我吃,你算算,奶茶奶酒、奶油奶酪,奶皮子酸奶子,羊肉牛肉鹿肉狍子肉,还有山鸡兔子,还有黄米莜面白面……哎呀呀,我就是根干柴棍儿,也给喂肥了!这么吃下去,阿妈要变成这头拉车的胖母牛啦!”
“阿妈你真是瞎说。你永远成不了胖母牛,你是——”阿寨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妈,满眼的赞美都要溢出来了。
只要是女人,对赞美都十分敏感和渴望,即便是经历了这样大起落大变故的洪高娃也不例外,她笑道:“阿寨你要说什么?”
“阿妈脸上的斑都不见了,人家都说你年轻时候白得像雪红得像血,现在,就是这样的……阿妈,我要是用学来的歌儿赞美你,你不生气吧?”
“好啊,让阿妈听听,我的阿寨又长本事了。”
阿寨扬声唱了起来:
你的身姿又变得柳枝般柔韧强劲,
婀娜轻盈;
你的脚步又变得豹子般快捷,
灵活有弹性。
你的面颊有如桃花瓣,
红珊瑚就像你的嘴唇。
乌黑的眉啊,月亮样的眼睛,
所有美丽的颜色,
全都回到你的心和身……
阿寨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急急忙忙地解释说:“我唱得不对了,阿妈你什么都跟从前一样,只有眼睛,变样儿了。”
洪高娃笑道:“怎么变样儿?变老了?变丑了?”
“不,不!一点儿不丑!一点儿不老!你比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美,你是草原上最美最美的阿妈!可是,你好像换了另一双眼睛……它让你比从前更好看,可也更厉害了!”
“是吗?”洪高娃依然笑着,不置可否。
来到河边,母子俩灌水、抬桶,装完车,洪高娃蹲在河边,平静的水是镜子,镜中那个年轻又美丽的影子真的就是自己吗?洪高娃很吃惊,继而心酸、感慨、欣慰,种种思绪霎时间奔涌而来。她觉得自己是蜕皮的蜻蜓、破蛹壳的蝴蝶,蜕皮和脱壳虽然万分痛苦,终究还是化成了轻盈的蜻蜓、美丽的蝴蝶啊!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睛,儿子的感觉没错,两道修长黑眉下的俊目,跟从前真的不一样了。长长睫毛下原来抖动的娇媚消失了,令男人着迷的那一层水雾烟云般朦朦胧胧的神秘也已退尽,如今这黑白分明的双眸,清澈深邃,又炯炯有光,显示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和坚定。
母子俩回到帐房,老额吉和胡珠里迎过来,老额吉用袄袖拭去女儿脸上的汗珠:“累了吧?多养些日子,别急着干活儿!”
“不累,额吉,我真的全好了。”
老额吉点头道:“你脸色真好,精神也好。阿妈不用担心发愁了。精神爽快的人会有喜事找到他。孩子,我看你印堂红红的,莫不是真有喜事?”
“阿妈,我都一只脚踏进阴间了,能活过来,不就是喜事吗?”
一家子都开心地笑了。
没想到,还真让老额吉说准了。
太阳当头的正午暖洋洋,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候,一个在放马的族人跑上来,离帐篷很远就把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长声呼喊道:
“亦都干妈妈!——有人找你女儿!——好多人!——”
一家子都跑出帐门,洪高娃母子对视间脸色都不好,难道巴图拉敢追到这里?老额吉大声地回问,嗓音又高亢又响亮:
“熟人还是生人?——朋友还是对头?——”
“是生人——不是对头——”
老额吉觉得疑惑,还是安慰女儿说:“这两年,阿鲁台把草原治理得蛮好,各部落都结了盟,再不互杀,盗贼也不敢犯事。不用担心。”停了停,又觉着万无一失才好:“要不,你们娘儿俩先进山,上林子里避一避?……”
阿寨跳起来叫道:“快看呀,骆驼!……是驼队!……”
山边果然冒出来一头接一头的骆驼,驼铃也叮叮当当地传了过来,每头都是满载,行李驮子上还坐着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儿。一支马队越过驼队,奔上山来。小孩子眼睛尖,阿寨叫了起来:
“苏和!苏和!我看见苏和啦!……”
大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寨已经欢呼着一道烟似的冲下山去。
苏和?洪高娃好半天才想到,苏和,不是自己的女仆塔娜和哈尔古楚克旧部爱马克百夫长多克新西拉的儿子吗?会不会是多克新西拉一家?
真是他们!苏和的阿爸多克新西拉和阿妈塔娜,还有二十多个强健的骑手来到帐前,一个个风尘仆仆,见到洪高娃都喜笑颜开,兴奋不已,滚下马鞍跪拜请安,黑压压一大片。洪高娃又惊又喜,语无伦次了:
“你们怎么会来了这里?……请起,快请起!从哪里来?怎么会找到我们母子?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她声音哽咽,脸上却是欢喜的笑。塔娜流着眼泪,抓住洪高娃的手就往自己脸颊上贴,呜呜咽咽地说:“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主母和小主人了,这一年多真叫人牵肠挂肚啊……”
这么多人,帐篷里坐不下,老额吉就招呼大家席地而坐。胡珠里立刻端上几大盘点心,老额吉随后提上来一大铜壶热热的奶茶。每人腰间都拴着自己常用的木碗,一一接受了老额吉的盛情,一边痛痛快快地喝着,一边赞美奶茶好味道。
洪高娃坐在正中间,一左一右揽着阿寨和苏和。多克新西拉和塔娜分坐在孩子两边,其他人围着他们坐成一大圈,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说开了。
他们都是哈尔古楚克的部属,哈尔古楚克遇害后就一直跟随着洪高娃母子,直至投明后在额济纳驻牧。洪高娃被邀去和林前,与老部属相约,待脱脱不花即了汗位,立刻召请旧部去做怯薛——大汗护卫亲兵,日后有功受封赏,都能成诺颜做将军。大家都为脱脱不花高兴,也对自家的前程很是期待。不料洪高娃母子一去就没有了音信,大家非常担心。前年秋天,竟传来答里巴大汗即位的消息,汗庭还派了使者,要求在额济纳驻牧的各蒙古部落到和林朝拜进贡。人们更着急了,猜想洪高娃母子一定出了意外。分头到处打听,不是说母子二人连同守宫大将巴图遭劫被杀,就是说被沙漠盗贼卖去西域为奴,没了下落。噩耗连连,大家都绝望了,只得放弃,准备就在额济纳守着明朝划给的地盘世代驻牧下去。
听到这里,洪高娃轻声叹道:“额济纳是个好地方,若能长久驻牧,也是福气。当初我们要是不离开,这辈子也能平平安安啊……”
多克新西拉说:“那算怎么回事?脱脱不花是王子,是成吉思汗的直系血胤,他命里就该是大汗!再怎么吃苦受罪,只要活着就不能忘记!哈尔古楚克台吉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统一蒙古,恢复祖业,这大业只有王子他才配!脱脱不花王子,我说得对不对?”
阿寨很是振奋,满脸自豪,眼睛闪闪发光,一个劲儿点头。洪高娃看看儿子,无奈地笑笑,唇边有一丝忧伤,赶紧改变话题:
“你们是怎么得到我们母子消息的?”
“这事情可就巧啦,分明是天意呀!”多克新西拉说得更有劲儿了,“去年夏天,有几个往汉地甘州、凉州卖马的瓦剌人路过额济纳。那个头目看上我家帐篷大,就要借宿。我也有心探听,就请他喝酒。哈,还真对上点儿了,他是大汗斡尔朵守宫大将的一个亲信管事,架不住我的酒好酒多酒劲儿大,他还不乖乖地酒后吐真言?……”
洪高娃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她对曾经的那一段刻骨铭心,很想知道究竟,不禁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巴图拉早先从明朝讨要脱脱不花王子,真是想拥立的。后来来了个萨仁卓玛,迷住了他,瓦剌各部也要求改立萨仁的儿子答里巴,他也就顺水推舟了。假扮沙漠大盗劫杀主母和小主人,又卖作奴仆受苦,都是巴图拉与萨仁太后设的计,后来又设计要害死小主人……”
洪高娃暗暗点头,自己的猜测全被证实了,又问:“当初假扮沙漠大盗,为什么不趁势把我们母子除掉,却要等一年以后再起杀心?他没有透露其中缘故吗?”
“就是就是!他也这么问来着,还连连说搞不懂搞不懂,说巴图拉那个人心机太深太可怕太厉害,他怎么想的谁也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全瓦剌谁敢说个不字?后来……”
“后来,我母子被萨木儿公主王妃赎救。她的大恩大德,我们一生一世也不能忘记。”洪高娃接着说下去,“真对不起她,没有向她告别就偷偷跑了,实在不得已,逃命要紧啊!”
“没错!就该这样!他说巴图拉后来派人四下追赶,没有追到还大发雷霆,跟萨木儿王妃大吵了一场。幸亏你们逃得早,要不然呀,嗬,可险哪!……”
“那个卖马的管事呢?你没有杀了他吧?”洪高娃问。
“没有,没有,我哪能干那样打草惊蛇的蠢事呢?第二天等他酒醒,请他吃手把肉,好好地送他们去了凉州。临走,我还探了探他,哈,连头天醉酒的事都不记得了,更别说那一通儿酒话,全忘得精光啦,哈哈哈哈!……”多克新西拉说得高兴,仰头大笑,引得众人也是一阵哄笑。
洪高娃笑道:“那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猜呀!”多克新西拉与妻子对视一笑,“我们一家跟着主母十多年了,你的心思就算我猜不到,塔娜也能猜个七八成吧?我们琢磨着,你肯定不敢再回额济纳,西边瓦剌的地面也不能待,北边到北海又冷又荒凉,只有远远地跑回东方捕鱼儿海,这里是我们主人哈尔古楚克台吉迎娶女主人的地方,是女主人的故乡,有额吉在,有本部族在,倦鸟回林落叶归根嘛,错不了!”
塔娜笑着补充:“想清楚了就准备动身。苏和听说去找阿寨哥哥,就像火烧猴屁股,急煎煎地天天催着立马就走,没把我烦死!看他俩一见面那个亲热,就像从来没分开过!”
倚在洪高娃身边的苏和不好意思地一面推着阿妈塔娜,一面红着脸小声嘟哝:“别说,别说啦!……”那可爱的小样儿又招来人们一阵笑声。
后面的事,大家你说一段我说一段,也就都清楚了。原来,多克新西拉一家的决定很快传遍驻牧区。当初洪高娃带到额济纳的一个爱马克有近千户属民,只有这二十六户是哈尔古楚克的旧部,也只有他们最坚定,一定要寻找的洪高娃母子。他们说,从今以后再也不分开了!他们是成吉思汗黄金血胤哈尔古楚克台吉的部属,这是他们永远的骄傲;台吉虽然已经升天,但跟随并护卫他的儿子、孙子,是他们最大的责任和荣耀……
洪高娃母子十分感动,也非常高兴。和一年以来艰难困苦又卑贱的境遇相比,眼下真有一步登天的豪情。洪高娃还能维持主母的气度,阿寨可有些晕乎乎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噌地跳起身,攥着小小的拳头,气昂昂地大声宣告:“等着瞧吧!我脱脱不花王子不会让你们失望!成吉思汗的灵魂,一定会在草原上复活!”
洪高娃拉他坐下,然后提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你们二十六户离开额济纳,明朝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追逃吗?”
多克新西拉说:“如今明朝对边外蒙古一个劲儿笼络,蒙古不犯边杀掠就是好的。我们千里寻主,又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他们犯不上多管闲事。走就走了,没人过问。倒是来到这里,是人家阿鲁台的领地,他要是不肯收留呢?没有驻牧地,怎么办?”
“不会!”塔娜很自信,“主母本就是阿鲁台的族人,他怎么能不收留?”她又转向洪高娃:“我们离开额济纳时把羊都卖了,换成骆驼和马,为的是长途行路。想着到了地方,再把骆驼和马换成牛羊,过日子还得靠牛羊不是?”
多克新西拉在一旁看看塔娜,又看看洪高娃,低声咕哝道:“虽说原是一族人,可嫁出去的姑娘,在娘家还有份儿吗?……”
声音虽小,可大家都听到了。一阵沉默,众人都在担心。老额吉一直坐在洪高娃身后,默默地听默默地笑,此时在沉默中发出安详的声音:“别着急,先安置下来,不会有麻烦的。山坡上下、树林边地势都好,先把毡包搭好,把火生起来,让老人女人孩子先住下。山下就是河,取水饮马都方便。这几天青草已经蹿上来了,骆驼和马都不会挨饿,放心好啦!”
众人散去,多克新西拉留在最后,笑嘻嘻地对老额吉说:“额咪,还认识我吗?”
老额吉微微眯了眯眼睛,说:“认识认识!十四年前,哈尔古楚克来迎娶洪高娃,你是他的侍从呀,对不对?可我老了,记不得你的名字啦!”
“哎呀呀,还说老了呢,多好的记性!”多克新西拉惊叹着,然后说,“额咪,我听你像是话里有话呀,你敢断定阿鲁台不会赶我们走?是不是占卜了?”
“瞎说!”老额吉笑着回答。她用眼睛的余光左右扫了扫,小声在多克新西拉耳边说,“你就当做重新回到大汗斡尔朵吧!”
多克新西拉瞪大眼睛:“额咪你说什么?该不是我听错了吧?”
“没有听错。”老额吉依然平静,笑了笑,转身回帐篷去了。
多克新西拉呆呆地站了片刻,听塔娜唤他下驼架支帐篷,才赶忙快步走去。
老额吉回到帐房,洪高娃正抱着小儿子轻声哼着歌哄他入睡。帐内一片温馨宁谧,与刚才帐外的喧闹热辣是有趣的对比。女儿能这么快地由激情回归平静,变得超脱,让她暗暗点头,孩子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啊!但想到自己还要承担的责任,又暗暗摇头,她知道,要说服这样的女儿,会比以前困难得多。
“孩子睡实了没有?睡实了就放摇车里,阿妈有话对你说。”
老额吉接受了一个重要嘱托。那时候,洪高娃正挣扎在生死线上,她没有机会说,如今洪高娃恢复了,又逢着部属来归的大喜事,应该开口了。但她又不知从何处说起,这其中恩恩怨怨的,很让老人家犯难。
洪高娃在小儿子红喷喷胖乎乎的小脸儿上亲了亲,小心地把他放进摇车束好,顺手轻轻一推,摇车很柔和地前后晃动起来。她吁了口气,在母亲对面坐下:“阿妈是要说阿鲁台吧?”
老额吉松了口气,她难以出言,却由洪高娃自己说起了,连忙点点头。
“我知道,这次多克新西拉他们来,非得找阿鲁台不可了。”洪高娃低声地说,“只是对他这个人……”
对阿鲁台,她的感觉太复杂了,还真是说不清楚。
当年,阿鲁台作为首领,在大元退回漠北的大混乱中,让自己的族人部属存活下来并日益强盛,获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阿鲁台不但成全了哈尔古楚克和洪高娃的婚事,还成为哈尔古楚克的安达,在哈尔古楚克遇害的那天晚上,阿鲁台曾冒着生命危险,来向洪高娃报警并揭示事情的内幕。所有这些,洪高娃都记在心头,对他充满感激。因此,乌格齐称可汗遇到危机之时,洪高娃首先想到阿鲁台,召请他来和林,鼎力襄助。阿鲁台于是作为最有实力的大臣,一直支持着汗庭,洪高娃哈屯与阿鲁台一家也一直亲友般来往。
洪高娃不能接受的,是阿鲁台为了拥立本雅失里,和马儿哈咱联手发动兵变,鬼力赤汗乌格齐虽不是阿鲁台亲手所杀,也是因他而死。汗位易主的后果,就是洪高娃和一大批鬼力赤汗的旧部投明,他们母子因而饱尝艰辛。所以,在额济纳听到消息,说本雅失里大汗和阿鲁台的兵马被明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的时候,洪高娃甚至感到痛快,觉得这是上天对阿鲁台的惩罚……
如今,洪高娃必须面对阿鲁台,是敬还是恨?为了部属还得去央告他,又该怎么开口?
“阿妈知道,阿妈知道,”老额吉拉过女儿的手,合在自己的双手中轻轻摩挲,“有些事情,现在不能不告诉你了……你病得最重、日夜昏迷的时候,阿鲁台来过这里,来过我们家……”
“什么?……阿妈,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不到时候,草丛里的浆果是生涩的;不见雨水,树林子里长不出好蘑菇。”
“那,现在浆果熟了,蘑菇出土了?”
“对。你病好以后,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吗?”
洪高娃当然看到也听到了。捕鱼儿海、哈勒哈河,直到大小兴安岭,蒙古本部的日益兴旺让她惊异。看来阿鲁台在额尔古纳河大败之后,没有一蹶不振,他立刻向明朝请罪请降,这也是聪明的一招。这样,伤亡惨重的兵马得以休整,部落牧民也得以休养生息,而与明朝通贡,开马市和边界贸易,更刺激了畜牧的兴旺。老额吉的部族是阿鲁台直属,自然更加强盛。难得的是,大败之后,蒙古本部多数部落仍然拥戴阿鲁台,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各部落安居乐业,严禁互杀互攻,还专设了达鲁花赤①官,负责调解纠纷和刑罚。洪高娃甚至听到赞颂阿鲁台的歌在传唱。
洪高娃反问老额吉:“他来我们家,干什么?”
老额吉慢慢说给女儿听——
瓦剌拥立答里巴大汗以后,也像当年本雅失里大汗一样,派出汗庭使臣到各部传旨,谕令定期到和林朝觐献贡,兵马听从调遣,若不服从汗庭,就派大军征讨。和林周边一些小部落自度不敌,只好归顺。以阿鲁台为首,分布在从阔滦海子、捕鱼儿海、哈勒哈河,直到大兴安岭的广大蒙古本部则不肯臣服。但自家新败之余,实力不济,难以对抗强大的瓦剌。阿鲁台遣使向明朝请降。
阿鲁台面对当下情势,拿出对策,逐一施行——
第一招,结好明朝。三年前,瓦剌攻战和林,朱棣率兵亲征,阿鲁台成功地护佑本雅失里汗突围。但在两面夹击的险境中,阿鲁台力劝大汗东逃北海,然后徐图后计,但本雅失里昏庸自负,执意攻打和林,或心存瓦剌拥戴的梦想,最终君臣闹翻,阿鲁台带着自己的爱克玛连夜北去。本雅失里汗到底被南朝大军击溃而逃亡。永乐帝又以千余精骑追击阿鲁台,阿鲁台大败,携家眷远遁。为抵抗瓦剌势力,以图再起,当年年底阿鲁台遣使向明朝请降,兀良哈蒙古三卫也随之向明朝服罪归顺。
战败后这三年,年年进贡,甚至一年两贡,派遣使臣多次向永乐帝奏告:“瓦剌巴图拉等弑杀大汗,收传国玉玺,擅立答里巴,实属罪大恶极,请天朝发兵征讨,阿鲁台愿率所部为先锋。”若能假手强大的明朝灭掉老对手瓦剌,当然最为上算。
第二招,结姻兀良哈三卫。兀良哈三卫原属蒙古本部。继阿鲁台之后也已降明。阿鲁台父子都娶了三卫部落长的女儿,成就了亲上加亲的姻亲联盟。
第三招,结盟小兴安岭和嫩江流域的另一强大部落——科尔沁蒙古。他们是成吉思汗功勋卓著的弟弟哈萨尔的后代。科尔沁水肥土美牛羊兴旺,出好马,出美女,更出勇士。这个白银家族,历来是蒙古本部的重要力量,自然倾向于阿鲁台,但想要联合他们加盟并不容易。阿鲁台于是要走出关键一步:拥戴科尔沁部落长阿岱王子为大汗,建立蒙古本部的汗庭,跟瓦剌拥立的答里巴大汗对立,一争雄长。阿鲁台认定,统一蒙古、恢复大元,必须由成吉思汗的蒙古本部完成。
阿鲁台为此来冬营盘找亦都干妈妈,请她作法,通神,问一问天意。
洪高娃听到这里,连忙问:“阿妈你替他作法了?”
“当然要作的。”
“天意怎么说?”
“大吉大利。”
“真的?”
“阿妈为什么要骗你?”
洪高娃沉吟片刻,说:“但愿他成功吧!”
“可是,他需要你帮助。”
“我?我怎么能帮他!”
老额吉叹了口气,说:“阿鲁台担心阿岱王子的出身不够高贵。而你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哈屯,阿寨是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子孙,真正的黄金家族。他想请你嫁给阿岱王子,立阿寨为太子,做汗位的继承人。”
老额吉慢言细语,这么大的事情在她口里也像说挤牛奶、采野果一样平淡。洪高娃却额头冒出冷汗,是飞来横祸,还是飞来洪福?她无法拿捏。沉默好久,老额吉也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
“阿妈,”洪高娃终于开口,脸上一团痛苦,“我不想。我要带着孩子跟你和胡珠里上山,上你们金子一样的大兴安岭,跟松林、溪流、小鹿和松鼠做伴儿,天天吃阿妈做的松子糕……”
“我知道,你心里苦。”老额吉柔声说,“可是,你得为孩子们想啊!你要一辈子和大森林做伴儿,他们愿意吗?他们可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们身上流淌的,是能够燃烧的、不安分的、永远渴望英雄大业的血呀!你要是埋没了他们,他们不恨你?”
洪高娃长叹一声,揉着胸口低声说:“我要是开春以前就病死,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了……阿妈,你说阿鲁台来的时候,我还昏迷不醒,他就没想到我会死吗?”
“他说,洪高娃是个非凡的女人,什么灾难都压不倒。万一叫不回来、升天去找她的哈尔古楚克去了,他也要把阿寨王子立为太子,让他继承祖先的光荣!”
“他真的这么说?”
“阿妈为什么要骗你?”
洪高娃有些感动,有些动心,说:“这些日子他可没露面。”
“他到科尔沁蒙古去了,他要办的终究是件大事情。你想,西边立了个答里巴大汗,东边再立个阿岱大汗,西汗东汗,全蒙古就要有两个大汗了。虽说势不两立,少不了争来斗去,总比各部落没日没夜砍来杀去,杀成一锅粥要强些吧?等东汗西汗归了一,蒙古草原也就有安宁日子了。你说呢?”老太太又笑了笑,轻轻抚摩着女儿的手背,“阿鲁台还说,阿岱王子可是个魁梧英俊的小伙子,不比当年的哈尔古楚克差,今年才二十二岁。”
洪高娃的心像被铁爪子抓了一把,痛得紧紧一缩,一瞬间,博罗特年轻的面庞和身影又在眼前掠过:他要是活着,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吧?……
老额吉见女儿低头沉思,便说:“你再想想,多想想。”起身之际,用手撩开洪高娃垂下的额发,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容,满意地笑了:“我这老太婆竟能生出这样举世无双的美女,这辈子也不白活啦!”
“阿妈别忘了,你的美女已经三十岁了。”洪高娃低声回应。
老额吉一笑,走出去抱劈柴回来添火,再给自己和女儿倒了热奶茶。她一边做事,一边轻声地唱着一首曲调平稳、韵味悠长的老歌——
天上没有不散的彩霞,
地上没有不谢的鲜花,
岁月不会天长地久,
怎么能不珍惜美好年华?
星光使夜空灿烂辉煌,
智慧让力量百倍增长,
有生命就有希望,
让希望展翅飞翔……
洪高娃起初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后来,她微微笑了,随着母亲一同唱起来,一字一句地咀嚼着歌里的含意和味道,美丽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慢慢把泪水收尽,喝了一口茶水,改用一组相谐调的和声为母亲伴唱。此时歌声之美,令歌唱的母女二人深深陶醉,忘情。和声的咏叹,婉转低回,充满了整个帐房,又从天窗飘出去,飘得很远很远,飘上深蓝无际的苍穹……
动人心魄的歌声,让急急忙忙跑回来的阿寨吃了一惊,刹那间止住了急迫的脚步,屏住气息,悄没声儿地进了帐房,又在门边呆呆地站了很久。歌声停止消失,他才从迷醉中醒过来,一连声地说:“哎呀,哎呀!是什么歌儿,这么好听?额咪阿妈,你们俩怎么唱的呀?怎么唱出这种声音来?我都长了翅膀,跟着歌儿飞上天了!”
额咪和阿妈都看着他笑,亲切,安详,带有小小的得意。洪高娃给儿子擦汗,一眼看到随后进来的塔娜,问:“都安置好了?”
“好啦。”塔娜笑着回答,把一只大皮箧子放在洪高娃面前打开,“这一年提心吊胆,觉都睡不踏实,总算物归原主,轻松啦!”
几只精雕细镂的金银质珠宝首饰盒,里面的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红蓝宝石闪烁着美丽的光泽,旁边用细细的干草铺垫、用柔软的绸缎厚厚包裹的,正是洪高娃最心爱的那只玉壶春瓶。她轻轻拿起,慢慢揭开层层绸缎,精美绝伦、洁白赛雪晶莹如玉的瓷瓶立时展现在众人眼中,有如一轮明月,把帐内的角落都照亮了。洪高娃把它抱在怀中,面颊也贴了上去,眼中的泪光和玉瓶的莹光一起闪烁,这让大家竟发生了错觉:雪白的玉瓶和雪白的人儿连成了一体,人就是瓶,瓶就是人……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洪高娃欷歔着,触到周围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解释说,“这瓶是绝品,离开额济纳时候,怕在路上有闪失,交给塔娜保存,本想事定后再专程接回来的……真难为你了,塔娜,这么忠心耿耿的。”
塔娜笑笑:“主子的事能不尽心吗?这还不是该的!再说我也知道,你这瓶中藏着治病救命的药呀。”
洪高娃慨叹道:“这些珠宝首饰,哪一匣不能换千羊百牛十骏马?为了夺得这只玉壶春瓶,我敢说,好多人害命杀人灭几个部族眼都不眨的!可你们两口子倒千里万里吃苦受累地追着来还给我……”她搂过塔娜的肩膀,流下了眼泪。
“一只瓶子,这么要紧?很贵重很值钱吗?”阿寨也许为了给阿妈止泪,故意这么问。
“很贵重很美,钱不配去比它。我们刚才的歌声好不好美不美?你说值多少钱?”阿妈的回答让阿寨直眨眼,好几分迷惑,瓶子和歌声,两码事,怎么比呀!
“这瓶子原是一对儿,”洪高娃眼里透出几分伤感,声音也如在梦中,“为了给你阿爸报仇,一只已经打碎了……”
塔娜抢着说:“是我打的!上天的意思,献给了哈尔古楚克台吉……”
知道内情的老额吉赶紧打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像天上的彩云飘散了吧,背太重的东西,走不了长路啊!”
一声马嘶从远处传来,阿寨一骨碌跳起来,拍拍额头:“哎呀,我是跑回来告诉你们,山下又来了好多人,营里的大叔说,是阿鲁台!”
“是吗?”母女俩刚一对视,便听得帐外传来一片人欢马叫,好不热闹。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直逼到帐房前,一个浑厚沉着的粗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声响:
“亦都干妈妈!阿鲁台来拜见你啦!”
阿鲁台大步踏进毡房,带进一股疾风,混合着马毛人汗兽皮钢铁等复杂的男人的气味,咚咚的脚步也带来微微的颤动。帐房中的四个人都望着他,他却一眼就看定了洪高娃,惊讶地笑道:
“洪高娃哈屯,你怕真的是仙女下凡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胡子都开始白了,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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