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诗人 天·藏
第22节 诗人
是的,诗人死了,好吧,好吧,关于诗人之死 有各种各样说法,有自杀说,谋杀说,
酒醉溺水说,挑战拉萨河女神说……
最后一种说法我认为应该比较接近事实。 尸首中揣有一册本雅明的书,书上有我的签名。 我购书有签名的习惯,现在看来这是个坏习惯。 也许我的书谋杀了诗人。这并非不可能,
对于博尔赫斯而言书就是杀人武器。
我不否认,我的阅读像我的身体一样,具有 某种极端倾向。至于我的阅读和身体之间有什么 关联,我倾向于它们有关联,只是一直以来,我不 太清楚的是:如果它们有关联,这种关联的性质 是什么?它们之间究竟一直是在相互加深呢?还 是相互消解?或者既加深又消解?如果阅读是一 种自虐行为,那么自虐同样也类似某种阅读?它 们难解难分?无论喜欢与否,它们已无法分清,我 都必须接受它们;它们之间的纠缠构成了我,不 是别人。而且,我接受自己阅读一般的身体行为 并非没有理论上的依据,我知道米歇尔•福柯也 有类似的趣味,我还知道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论述 说“那种认为身体快感永远应当来自性器官的观 点是错误的,事实上,通过身体的戏剧化,可以使 整个身体而不仅仅是性器官,成为创造快感的园 地。”他还说,“将身体戏剧化是对身体快感的无 限想象。”在这个意义上,福柯不同意将戏剧化的 身体快感意识形态化,在他看来:“通常那种认为 性活动中的施暴者暴露了深藏于无意识中的暴 力倾向的论断,是陈旧的,过时的。”
我大体同意福柯前一个观点,但不同意他的 后一个观点。我同意前者即将身体戏剧化是一种 “无限的想象”,不同意后者即福柯在否定“施暴 者”无意识中的“暴力倾向”时,也连带着把“受暴 者”的实际要复杂得多的心理内容一笔勾销。我 认为福柯在这点上是草率的,至少相对情况要复 杂得多的东方,福柯是草率的。西方人在谈论抽 象的“人”时似乎从不把东方包括在内,正像中国 古代先哲在谈论“天下”时从来都无视世界还有 其他国家存在,各有各的傲慢,各有各的幼稚。
不过不管王摩诘怎样将自己的情况理论化, 知识化,思辨化,另一个空间的另一种语言已将 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非人,一个古怪的笑料。他 的身体的“戏剧化”情况不可避免地传播开来,让 人无比兴奋,让人奔走相告。这当然是迟早的事, 王摩诘从没想过要掩盖,甚至一度觉得传播的速 度不如想象的快。他不在乎。对于一个像他这样 一个在精神上走得很远甚至孤军深入的人,他在 乎什么呢?他是一个具体的人,又是一个抽象的 人,他自身就是他的哲学化的对象。他什么也不 在乎。不过,王摩诘后来也承认完全没想到情况 后来发展得那样糟,那样不堪,以致成为闹 剧——最可怕的就是闹剧——以致人们需要凑 在一起集体享受关于他的身体“戏剧化”的“剧 情”。而更让王摩诘没想到的是,于右燕竟成了闹 剧的主角——“报告人”。当然,于右燕的“报告” 很自然地做了剪辑,略去了对她不利的东西,比 如显然略去了虐阴时她所受到的刺激、展现出的 某种“激情 '她在床上的“痉挛”。尽管如此,王摩 诘仍认为于右燕有利于自己的“报告”是愚蠢的。
是的,于右燕的愚蠢超出了王摩诘的想象, 她哪怕单独向某个人谈论,比如向维格,或向数 学教师兼诗人,或者其他什么人也好得多。她难 以独自享受自己的经历这可以理解,但她怎么能 在诗人虚假的生日晚会上作“专题报告”呢?后来 王摩诘才知道事出有因。
的确,不能全怪于右燕,于右燕几乎从一开 始就被阴阳怪气的数学教师兼诗人敏捷地死死 地控制了。最初,于右燕在王摩诘身上受挫之后, 便向数学教师兼诗人谈到了王摩诘奇怪的“非 常”倾向,那时候,诗人因为教练的事消沉已久, 一听到王摩诘的情况立刻兴奋起来。诗人的见识 当然远远超过于右燕,他过去看过一些日本人拍 的类似的片子。诗人找到了相关的文字资料,甚
①而且,福柯的“知识型”概念并不比德里 达的“延异”概念更晦涩,而后者因为常常“表达 困难”,或许才真可称之为晦涩。德里达“延异”一 词显然源于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否定运动的四 个论证”中的“飞矢不动”论题,此论题提出了 “飞 矢在飞行的每一特定瞬间既在一特定的点上,又 不在这一特定的点上”的矛盾,由此芝诺得出了 否定运动的结论。德里达三番五次地解释他的 “延异”思想,认为只有“延异”,而没有“本源”。但 德里达也说过“延异”是差异的本源、差异的生 产、差异的游戏、差异的差异……可见,德里达既 没有完全否定“延异”的“有”,也没有完全否定 “延异”的“无”……常常,我就是带着这些晦涩 的概念入睡,常常忘了关灯……
至许多个晚上同于右燕一起观看从与法院相关 的强力部门得到的片子,现场观摩,现学现仿。诗 人激发了于右燕,策划了于右燕,控制了于右 燕——这一切都是诗人死前告诉王摩诘的®。
维格从亚东一回来便遭遇了诗人虚假的生 曰晚会。本来旅行回来的维格是非常愉快的,她 有重要收获,她认为在亚东丛林深处的一个木结 构的寺院发现了她的外婆维格夫人,虽然她还不 能最后确定,还需要母亲和阿莫舅父的最后确 认。她要说服两位顽固的老人特别是自己的母亲 去一次亚东;除了母亲和阿莫舅父,维格最想把 这一消息告诉的人就是王摩诘。一方面王摩诘是 她的家族之外最重要的知情人,_方面她在途中 同教练闹崩了。在日喀则她放弃了教练的越野 车,只身搭车前往了亚东。她从亚东回来得很不 容易,坐了三天又慢又脏的长途公共汽车,中途 忍受了客栈通铺的睡眠、虱子的叮咬、扑鼻的恶 臭味、巨大的鼾声,即使如此,想起王摩诘来她仍 感到某种隐隐的激动的愉快。愉快来自于维格将 要与王摩诘分享自己的发现,当然也有回敬王摩 诘之意,因为王摩诘话里话外总认为她的对外婆 的寻找是一种虚无缥渺的行为,现在她要告诉王 摩诘了 :她的行为一点都不虚无缥渺,她找到了 外婆就像她找到了历史、找到了自己。但是诗人 虚假的生日晚会给了她当头一棒,把她复杂激动
①是的,诗人死了,好吧,好吧,OK,我就先 说说诗人。诗人死了。诗人之死有种种说法,有自 杀说,有谋杀说,有酒醉溺水说,有挑战拉萨河女 神说……最后一种说法我认为应该比较接近事 实,因为数学教师兼诗人曾多次宣称过要挑战一 次冰蓝的拉萨河,即从北岸游到南岸。你当然知 道拉萨河素有“死亡女神”之称,历史上还没有人 成功渡过拉萨河的先例,据说每隔几年就有某个 灵魂附体者渡一次拉萨河,结果他们的名字无一 例外地都永久刻在了蓝色的河上。就这样,有关 诗人之死,各种说法莫衷一是,毫无头绪,最后连 警方检方也没有统一的结论,只是给出了 “溺水 而死”的模糊说法。对了,据说诗人尸首的终点很 有点意思,尸首的终点并非死亡之地,只是发现 之地,因为诗人显然途中就死了。另外更为有趣 的是,尸首的终点在拉萨河南岸,也就是说诗人 在死亡之后无论如何成功地渡过了拉萨河。谁 也不能说诗人是被水流冲到了对岸,绝对不能 这样讲,这样讲有违诗人一往无前的精神。如果 需要命名,一般说来完全可以负责任地说:诗人 是唯一成功渡过拉萨河的人。即使退一步用最严 格的说法也完全可以宣布:诗人是唯一成功渡过拉 萨河的尸体!因为之前就连尸体也没到过对岸。诗人 的的确确到了彼岸,这是上帝对诗人的一次眷顾。
当然,诗人之死也给我和维格带来了一点小 小的麻烦。我不在乎这点麻烦。从测绘学的角度 来看,诗人尸首的终点在拉萨河郊外对岸_处白 色浅滩上,位置刚好与我所在的学校遥遥相对, 准确地说,与我的石头房子遥遥相对。为此,我在 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也向警方推荐了我的邻居 维格-维格拉姆。我对警方说,尽管我的房间与 维格拉姆的房间隔了一个房间,但如果说尸首的 终点与我的房子遥遥相对,那么也完全可以说与 维格拉姆的房子遥遥相对;如果我为此是嫌疑 人,那么维格拉姆也同样是。另外,我还告诉警方 一个重要情况,维格拉姆不久前是诗人绝望前的 情人,我特别强调了“绝望”二字的重要意义。维 格拉姆受到警方讯问,同警方大吵大闹,大骂警 方,她可不在乎警方。维格赶走了藏族警察之后 同我大吵了一顿,指着我鼻子骂我:
——你无聊不无聊?吃饱了撑的呀!
——警察找你了?我问维格。
——你没事跟警察提我干什么?维格怒不可 遏,还说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看,说清楚了多好,我根本没提我们 俩的关系。
——那警察怎么知道我们的事儿?
——我们什么事?
你别装糊涂!
—警察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你恶俗不恶俗?没事扯什么三角恋爱! ——这还用扯?这很容易就看出来。
——他都死了,你怎么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认为这是同情的最好的方式,否则他 很快就无声无息。
—你们真没什么不同。
——多少还是有点不同,这你应该知道。 —是,你比他还差!维格大声说。
—某些方面可能是这样,我轻松地说。 —至少他还是正常的,维格认真地说。 ——包括他的死?我嘲笑道。
是的!维格拂袖而去。
我觉得在整个无聊的事件中就还这一点有 点趣,而且我认为公平原则在任何事情上都应该 得到遵守:既然我们同为尸首相对的方向我们就 应该都接受讯问,这事我做到了。当然,我多少有 点开玩笑,我被警察讯问当然不仅仅是诗人的死 亡地点与我和维格的石头房子遥遥相对,其中还 有很重要的两点:一是诗人死前来过我这里,二是警方在河对岸诗人的尸首怀里发现了一本本 雅明的书。是一本小册子,在诗人和学者中间很 有名,叫做《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三 联书店1989年6月1日第一版,1994年6月1 日第39次印刷),书上有我的签名,以及购于何 时何地。我购书有这个习惯,现在看来这是个坏 习惯。如果我的书谋杀了诗人我当然也脱不了干 系,好在警方没往书上多想一这种书杀人的事 也就是某些怪癖的图书馆管理员兼小说家想想 而已,比如我所知道的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这 人据说不仅是一个图书管理员,不仅写小说,还 当过一个国家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而且他是个瞎 子。此人后来在图书馆再没阅读过一本书,喜欢 沉思默想一些与谋杀有关的完全是不着边际的 东西,我前面提到他引起过福柯的晦涩的兴趣。 我扯远了,我是说我的书虽然没被列为怀疑对 象,我本人还是因为书被列为嫌疑人,并接受了 大体上无中生有的讯问。当谈到死亡地点与我的 房子之关系时,我必须把维格扯进来,如果这件 事无聊,那就让它再无聊一点,比方说可能的情 杀。比方说维格既然是我的芳邻,如果维格还与 我有什么关系就不能排除情杀。反正不管怎么 说,即使最后乱乱哄哄排除了情杀,也不会改变 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尸首的终点虽然与我和维 格的房子遥遥相对,但终点只是死亡的悬置而 非死亡的开始,这就与我和维格无关。事情最终 和我想的一样,最后一切都不了了之,我甚至索 回了那本《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三联 书店1989年6月1日第一版,1994年第6月1 日第39次印刷。是的,非常巧,都是儿童节,不过 这并不说明什么,并不说明诗人就是人类的儿 童。事实上或许它与一个相临日子之间的关联更 为复杂,或者更是一种谶纬。)
我想那是真正的杀手。
我没对诗人说什么,实事求是地说,诗人离 开我的那天我一点也没想到他会死,他的死让我 惊讶。在我们相处的不到两个小时里,始终是他 在说话,我只是觉得他亢奋、难以理解地坦诚,两 者加起来多少有点错乱。我一点也没看出他有任 何的死亡征兆,即使他走时差不多是强行拿走了 我那本蓝皮的薄薄的本雅明的小册子我也没看 出来,我记得诗人拿着这本小册子对我说的最后 一句是:王摩诘,我就是你,我将永远代表你,如 果你还活着。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我后来回忆 这本小册子,怎么也想不出本雅明通过什么样的方 式谋杀了我们时代的诗人。我想再翻翻博尔赫斯的 书,结果怎么也找不到了,真是奇怪。总而言之,我 当时没留下任何关于诗人即将拿着本雅明的书挑 战拉萨河死神的印象。他的某些诗句写得可能还不 错,比如“让水溶于水,让一成为一 ”之类的诗句。
是的,坦诚,亢奋,他当时坦诚得几近疯狂。 他不时地点上一支烟,每次刚点上差不多一口下 去那支烟三分之一就没了,他太兴奋了,我哪儿 知道那是死亡的兴奋。他对我说这些日子一直在 不遗余力地摧毁我,他知道了我的情况简直高兴 得忘乎所以,他见人就把我描绘得不堪入目、丑 态百出。他对别人说我怎样像一条狗,怎样舔靴 子,怎样像狗一样转圈儿,怎样汪汪,怎样钻进虚 拟的狗笼子,怎样摇尾乞怜……这些就好像他亲 眼看到了。这些倒都是事实,我当时没表现出任 何惊讶。他对我说,那次“报告会”是以他的虚假 生日命名的,那天并非他的生日,而且他从不过 生日。我可以想象那种生日聚会是怎么一回事: 狂饮,海聊,挑逗,开色情玩笑,口无遮拦,而通常 色情玩笑总是比较集中在于右燕身上。就我参加 的他们不多的几次聚会而言,我发现于右燕实际 是乐于承担来自男人的色情玩笑的,这种玩笑让 她既脸红又无畏,甚至她露骨地回敬对方几句, 惹得开色情玩笑的人快活地大笑。我知道这种虚 假的快活是真实的,并不完全是画饼充饥。像性 器官饥渴一样,很多人都有性话语饥渴症,性话 语的释放与反馈同样可以达到满足。那次虚假的 生日晚会,很自然的,我成了话题中心。不过根据 色情语境的要求,我的情况事实上并不典型,因 为我和于右燕之间缺少一般意义上的色情。事实 上我们是严肃的!除了我听命于女主人学狗爬、 狗叫、狗舔、狗转圈让人啧笑之外,像鞭打、捆绑、 踩踏这种生理的痛苦怎么能让人快乐让人发笑 呢?它们即使有耸人听闻的价值,也绝无色情价 值。我无法想象于右燕那天是怎样描述我的,反 倒是通过诗人亢奋而零碎的转述,我却得到了相 反的至少是名不符实的印象:于右燕并不像诗人 描述的那样滔滔不绝,所谓的关于我的“专题报 告”不过是事后人们夸张的一种说法。我最终听 出来,整个讲述过程是由诗人主导的:诗人主持, 诗人提问(还有别人提问),诗人追问、不断地追 问、穷追不舍……可以想象诗人亢奋的具有强迫 性的不断的追问,这也正是后来于右燕与诗人最 终反目的原因。
诗人并不知道全部情况,诗人根本没谈到我 在绳衣中崛起的生殖器,我一句也没听到诗人谈 到它。由此我可以肯定于右燕对包括诗人在内的 所有人保留了她难以启齿或不愿说的秘密。我想 人们不会不提最关键的“性”的表现的问题,在鞭 打、捆绑、踩踏之后,人们最终就是想得到这个问 题,一切暴力都不过是铺垫,性是最终的悬念。但的愉快一下子给毁了。
事实上,维格应该有所预感,因为王摩诘曾 向维格暗示过同于右燕特别的关系,而且通知维 格赴生日晚会的人也已在电话中简单报告了王 摩诘的“丑闻”,也就是说维格已有耳闻。本来维 格还不是特别太在乎电话里“变态受虐狂”之 类的词汇,因为她没多少这方面的概念,在她听 来那不过是一些有点特别的词汇而已。她从没把 王摩诘与于右燕有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 放在心上,她认为心灵是最重要的。她甚至在赴 诗人生日聚会的路上还在想邀王摩诘去亚东的 事,她想租一辆车和他一起陪同两位老人确认她 见到的外婆维格夫人。但是——那个虚假的生曰 晚会上于右燕充满蔑视的现场讲述、诗人对细节 的追问、神气活现的模仿,让维格惊心动魄、难以 置信。她的沉溺于发现外婆的愉快以及想象与王 摩诘诉说发现过程的心情荡然无存。
王摩诘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维格和教 练去亚东的事,不知道整个拉萨的小圈子已沸沸 扬扬,不知道关于他的虚假的“生日晚会”。当然, 王摩诘知道维格迟早会从别人那儿知道有关他 的“绯闻”。事实上他一直在等这一天。那个晚上 (不如说黎明),维格说不知道他同于右燕怎么个 复杂法,他还多少有些意外。他们本来说好要去 米米钦热寺,可那个黎明之后,一觉醒来王摩诘 发现维格突然消失了。维格的门上了锁,完全不 知何时消失的。不过维格一向飘忽不定,王摩诘 当时也没在意。
直到许多天后的一个晚上,维格房间忽然亮 起灯,王摩诘知道维格回学校了。王摩诘几乎习 惯性去敲维格的门,却没有。他想到既然维格回 来了,而且一走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来找他。他等 了一晚上维格也没来。王摩诘想也许太晚了,那 ,就明天吧,反正她已经回来。结果第二天早晨一 看发现维格门又上了锁。直到这时王摩诘才预感 到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是迟早的事,王摩诘知 道维格与他的“愉悦期”结束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王摩诘并没觉得失去什么。
许多个夜晚,许多个白天,他和她长时间在 一起,长时间散步、交谈,以至成为他们一段时间 的生活习惯。习惯要重新修正。孤独。这毫无疑 问。孤独是一种习惯,一旦打破会有失重的感觉, 这时候只有更深地面对虚无才能彻骨地确认自 己。
为此,王摩诘再次站在天葬台的圆台中心, 久久垂视或仰视。
他走在冬天的田野上,斜斜的影子印在河堤上。
冬天,一切都是裸露的,树林显出树木的本 质,枝、干、树皮,甚至残叶都在反光,树木是如此 亮堂,一如水面亮堂。他到水泥厂随便哪个学生 家坐坐,喝一杯酥油茶,到另一家喝另一杯,与另 一个或者也可以说是同一个家长——对他是一 样的——交谈。
有一天,他刚一出门,像做梦一样很不真实 地看见迎面走来的维格。他们一时都停住了,都 看着对方,都没有一句话。他们都确认了不是在 做梦,都想起很多东西。
维格先开口了,一般地却仍然艰难地问王摩 诘是否出门,算是打了招呼。那是午后,两三点钟 的样子,学校还在漫长的假期,空无一人。王摩诘 回答是的,不过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走走。再度 沉默。王摩诘也主动了一下,也一般地问维格最 近是否“还好”,通常的回答也应该是一般的“还 行”或“还不错”之类,但维格却直截了当地回答 “不好”。
你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有事找你,维格说。
两人擦肩而过。
维格穿着米色皮草,长长的棕色靴子,披肩 发,没一点藏族元素,有点儿法国作家电影的味 道,具体地说有点儿戈达尔的味道。王摩诘这样 想着出了学校大门,到了公路边上。王摩诘并不 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如果没碰到维格,也许他的 潜意识是打算越过公路走向田野,沿小溪进入林 卡,也就是那条无意识之路。但是碰到维格,他一 时真的不知道要去哪儿,于是沿公路毫无目的向 前走去。
公路清冷,反射着午后柏油特有的强光,不 时有重型卡车从身边轰然驶过。
王摩诘差不多走到了水泥厂,但当真的看见 了厂区又不由得止步。
他决定立刻返回。他健步如飞,很快便回到 了学校。
这次他没有任何迟疑,敲开了维格的房门。
维格的房间永远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烟草味,
是没有性活动,哪怕是虐阴的活动,一切都不过 是一场怪诞无趣的胡闹。我没从诗人嘴里听到 一点这方面的信息,不过也许对于诗人或许并 不需要色情问题,他只要把我摧毁就可以了,而 他的确达到了部分目的。
这不必说,前段时间长谈王摩诘已非常习惯。不 过,今天在这之上敏感的王摩诘还闻到了一种时 断时续又不断重现的茶香和梵香,它们的混合气 味与外面干燥明亮的空气完全不同,有种说不出 的熟悉。茶香与梵香永远具有等待的氛围。茶香 清新,温暖,梵香则指向某种精神。
王摩诘坐下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感到某种 更为温馨的带着记忆的气息。维格的米色皮草挂 在衣架上,靴子摆在皮草下,两者虽都不在维格 身上,但仍有一种关系,仿佛另一个维格。维格现 在穿着宽松彩色格尼裤子,类似帮典裙那种节奏 明快的料子,再配上一件灰色高领羊绒衫,已完 全不同于戈达尔,但也不是西藏,是一种混合。
王摩诘并没问维格找他什么事,而是什么也 没发生一样同维格随便聊起来。
维格讲到了旅行。讲到了教练。讲到越野车。 维格说到教练时特别地流露出一种亲切的口气, 其实不必强调这点。
尽管不自然,两人还是轻松下来。
一听上去有点像蜜月旅行,王摩诘善意地 嘲笑道。
一一车里非常温暖,我们越过了千山万水, 维格不否认。
一一你就是为这事找我,告诉我你们的愉快?
——我找到了我外婆维格夫人,维格尽量平 淡地说。
这对王摩诘是不可思议的,但维格的口气轻 描淡写。
——真的?倒是王摩诘非常惊讶。
一一我为这事找你。
一一没想到,真是值得祝贺。
王摩诘肯定性的表示让维格故作平淡的表 情变得认真起来。
——丹增桑姆大师“文革”时还见过我外婆, 所以我觉得我外婆如果不在拉萨很可能就是回 了亚东原籍。拉萨至亚东有两条路,一条是经羊 湖、江孜到亚东,一条是从拉萨经羊湖、日喀则到 亚东,这两条路这次都走了,我去了沿途所有的 尼姑寺,都没找到我外婆,连外婆的影子也没有。 最后我只身去了亚东,再往前走就出国了,亚东 是我们苏穷家族的发祥地,是我一直就想去的地 方,我想就是亚东了。
——等等,你刚才说,只身去了亚东?
一一是的,维格稍停了一下继续说,我外公 外婆都出生在亚东,他们同属于苏穷家族,还是 表兄妹。这次我从亚东回来才听阿莫舅父说了这 件事,我的阿莫舅父说我们苏穷家族祖先是古代 宁玛派三大活佛的后裔(宁玛派是可以娶妻生子 的),领地除了亚东还有帕里和苏龙。我外公外婆 自幼多才多艺,家里聘了好几个名师。外公外婆 除了通晓英文,梵文,还懂藏医药,能治病,会写 诗,还喜欢音乐、舞蹈,会演奏多种乐器……我外 公苏穷•江村晋美二十一岁时带着当时只有十六 岁的我外婆维格夫人来到拉萨应考求官,在众多 的贵族子弟中脱颖而出,一举登第……
一切又好像回到许多个星期前,那些个白天 和夜晚。不同的是维格这次出门回来有点变化, 好像更专业了,好像有一种纪念馆或博物馆讲解 员的味道。当然,或许真的应该给苏穷•江村晋美 建一个纪念馆,他是值得的,不过,维格怎么只身 去了亚东呢?明明还有登山教练。她一直坐的是 教练的车,刚才还说他们像蜜月旅行。他以为维 格会解释,但是没有,那是“口误”?
——你听着吗?维格显然看出王摩诘心不在焉
一一当然,王摩诘说,你外公外婆是西藏近 代史上的一对才子佳人,结局悲惨。
——你好像有两副脑子。
——恐怕你也是,有些东西你一边讲一边掩 盖着。
——是,维格承认了,我同教练闹崩了,在曰 喀则。
维格看着王摩诘,一字_句。
王摩诘盯着维格,两人目光一动不动,维格说:
——他回了拉萨,我一个人去了亚东,至于 因为什么,你就不用问了。我自己在亚东待了三 天,没找到任何苏穷家族的遗迹,什么都没有了。 亚东小城倒很漂亮,街上都是木头房子,窗上都 是鲜花。
——那儿好像快到印度了吧?
——不是,锡金,可以看见锡金首都甘托克。
——怎么找到维格夫人的?
王摩诘对教练的事毫无兴趣。
——在宁玛派的一个尼姑寺,维格说,在那 儿我一眼就认出了外婆,我抱着她哭。我一看到 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也抱住了我,她认得我。
——也许你就是当年的她,一个隔世的轮 回 , 王摩诘说。
王摩诘无法不相信维格的话,因为维格非常 认真,认真到好像有什么附体,几乎可以从维格身上看到维格夫人重叠的飘浮的影子。
一可惜外婆已不怎么能说话,她太老了, 说不清楚话……
——那你怎么确认就是她呢?
——我不用确认,我一看就是!我说的话她 全懂,我说到了苏穷外公,说到了我母亲,说到宇 哲,说到了丹增桑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都懂。她 搂着我,她还抚摸我的头发,她的手全是骨头,没 一点肉,全干了,我哭得都喘不上气了。
——寺里的人叫她什么?叫维格夫人?
——叫她维格拉姆,我的全称丨 ——嗯,这真是个传奇,你没白辛苦。
——可我母亲不相信,她的反应出奇的平 静,我怎么说她都不信。
——你没说服她,或者她早已忘记前世。阿 莫舅父相信吗?
——阿莫舅父信,可我看他也不激动,好像 是哄我高兴,我不知怎么回事!
——他们的反应非常奇怪,王摩诘说,也许 有另外的你不知道的情况,你没拍张照片回来? 这是最权威的证据。
——我的相机落在了教练车里,他带走了 ! ——我相信你的直觉,不过听上去的确有点 玄乎。
———我就是为这事找你。
——我能帮你什么?我不是教练,不会开车, 我也没有车。不过如果我是教练,绝不会丢下你 一个人去亚东。
——得了吧,你懂什么!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维格淡漠地点燃一支烟,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想请你帮我说服我母亲。 关键是我母亲,她要不信我没法让她去亚东。 ——我和你母亲没任何关系。
——我母亲知道你。维格毫不犹豫地吐了口烟。
——你母亲知道我?王摩诘大声说。
——你别得意,你得意起来很难看,我就是 想找个会帮腔的。
——又不是我跟你去的亚东,我能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家的历史。
——这就能说上话?
——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就算了。
——我倒想拜访一下高堂,什么时候?
——快过年了,你过年去哪儿?
——我还能去哪儿?
——到时我告诉你具体哪一天,维格站起 来,谈完事的样子。
——我等你消息。王摩诘知趣地站起来,对 了,到时能见到阿莫舅父吗?你的阿莫舅父是不 是也知道我?
——全世界都知道你,我得走了,你请回吧。
——不住学校了?
——不住了。
——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请便,抱歉。
维格推开门,甚至伸出一只手。维格虽越过 了于右燕的事,但某种态度依然鲜明。维格并没 很快离去,直到过了一个多小时王摩诘才听到维 格的锁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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