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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印心•心印 天·藏

第23节 印心•心印

安静也是一种交流,甚至是更深邃的交流,
  虽然没有语言,某种安静的对话始终存在。
  佛祖释迦拈花不语,大迦叶心中明白,
  心和心的明白叫印心或心印。
  维格的母亲———世界上最平静的女人。那种 平静,不是寺院的平静,也不同于八角街清晨的 平静。它难以形容,如果任何一种光泽下的水都 是简单的,平静的,那么可以多少想象一下维格 拉姆的样子。节日,老人身着盛装,深色藏袍拖到 脚面,看不到脚,只能感到脚在袍子后面,因此移 动起来无声无息。虽然身着盛装,老人却没有盘 辫子,更无彩色发绳,发式仍是内地妇女的齐刷 刷短发,两边依然别着70年代的黑卡子。她的发 式是她在内地四十年的标志,黑铁卡子也是,并 非刻意保留,仅仅是岁月的习惯。就发式而言,她 甚至比时尚的维格还像内地女人(维格长发上还 装饰了彩色发绳),但整个看去她又是一个超越 了一切的典型的藏族妇女。
  维格的母亲六十多岁,其实并不太老,除了 头发花白,几乎还可以看到她年轻时的细致清幽 的留痕。她在大学图书资料室工作了近四十年, 某种特别的书卷气无论如何还是与寺院的经册 气息有些不同,不过她的深色的念珠又将图书馆 的书卷气整合为一种更为纯粹也更为抽象的气 息。
  老人说话不多,但很清晰,与比她大近十几 岁的哥哥阿莫老人的声音相比,就像天琴与鼓的 区别。阿莫老人满头白发,声音洪亮,深厚,笑声爽朗大方。单从声音和像声音一样光亮的气色 看,几乎看不出老人有过十五年的劳动改造生 活。照老人的话说,牢狱给了他一副好身板,他什 么活都干过,没他不会干的活——当他豪迈地饮 着青稞酒向儿孙以及宾客们夸耀自己的身体时, 他总是这样富于幽默地说。老人现在是自治区政 协常委,很快就要成为副主席,上边已找他谈话 了。老头说起这些十分风趣,既得意又自嘲,而两 者事实上难以区分,包括老人自己也无法区分。 但是快乐与风趣是显而易见的,他的酒量与考究 的包银木碗证明了这一点。他喝酒已不像年轻时 讲究贵族身份’不能像一般下层百姓那样豪饮, 许多年的牢狱和劳改生活让他声如洪钟,喜欢豪 饮。
  一望而知,这是个再度兴旺起来的家族,在 八角街一个有着高高的天井和回廊的大院子里。 虽然与当年的“阿莫嘎彩”无法比,但在拉萨也算 是带有过去贵胄之气的深宅大院。不用说是落实 政策的结果,而且应该说落实得还不错。当然这 个四方形的有三层楼高的院子似乎并非阿莫一 家住,不过其他人家看上去也非寻常之家。四周 的回廊古色古香,具有沉稳的藏族风格,各个小 窗上的蓝白相间的遮阳帘显然并非年节才崭新 如初,平时也鲜鲜亮亮。透过宗教性的布艺窗饰, 可以瞥见窗内的挂毯、唐卡以及厅堂的雕梁画 栋。比起王摩诘所在的山村,这里仍浓缩着旧时 的繁华与新时代的政治。当然,一切都不过是影 子,看起来某种过去的东西延续了,事实上似是 而非。不过似是而非也是一种形态,也会构成某 种似是而非的历史。
  阿莫有四个儿子,众多的孙子,孙女,就人丁 兴旺而言完全超过了过去冷清而庞大的阿莫家 族。苏穷虽死却为阿莫家族注入了蓬勃旺盛的生 命血液,特别是家族的年轻一代,一派人丁兴旺。 孙子孙女有的已不穿藏装,有的西装革履,有的 是挺拔的名牌夹克,有的是刚刚流行的新款冬 装,有的马尾辫垂肩,吸着烟斗,有的在酒吧乐队 唱歌。显然,先祖苏穷早年的现代精神在这一代 更现代,甚至难以想象的现代。不过他们并没忘 记古老的习俗,他们轮番向老人敬酒,有着模特 般身材的孙女照例依据传统将包银木碗举过头 顶,高唱一曲传统的《敬酒歌》。不过如果不是他 们用流利的藏语唱《敬酒歌》,会以为他们是来自 北大或复旦的学生。
  事实也是如此,其中一个女孩就在复旦就 读。在他们面前,三十出头的王摩诘与二十七岁 的维格几乎已不算年轻人,又一代难以描述的人 成长起来,而他们已是这个家族的主流。倒是二 分之一藏族血液的维格今天显得特别传统,一袭 紫花水袖藏裙,系了鲜艳的饰巾,长发上盘了许 多发饰,两条五彩发绳直垂胸前,看上去像过去 的大小姐。维格穿行在几代人中间,就像穿行在 历史之中——几乎是另一种行为的博物馆一 维格如同历史与现实的主持人。
  维格接受晚辈敬酒,与晚辈一同高歌《香巴 拉,故乡》,将手传递给另外的手,拉起所有的年 轻人、同辈人甚至宾客,围绕着绛红色长案和廊 柱旋转、痛饮、载歌载舞。维格非常快乐,无任何 醉态,始终有一份不同于别人的东西。她向安详 的母亲敬酒,拥抱母亲,亲吻母亲,而母亲以同样 的安详承受着女儿,似乎习惯了维格。两代维格 拉姆颇为不同,这时似乎更能看出维格的汉族血 液,不过且慢,她有一种细致的东西与母亲一脉 相承。维格向阿莫舅父敬酒的时候则是一种又深 情又俏皮的表情,这位快乐的老人、昔日的大贵 族,同样显出更为丰富的阅尽沧桑的幽默感,两 人几乎有着隔代情人般的表情。阿莫老人将酒一 饮而尽,似乎等着维格什么,而维格要求老人再 喝一碗,老头做出惊讶的样子,但是乖乖地又豪 迈地喝了第二碗酒、第三碗,直到这时维格才将 手伸给老人。他们已跳过一曲,现在维格牵过老 人,拥抱老人,然后起舞。不是藏族舞,甚至不是 通常的交际舞,而是40年代老式的肩臂摇晃的 舞步,有一种绝对的老派味道。维格稍后告诉王 摩诘这种舞的味道,她同任何人都跳不出来,只 有同阿莫舅父,她曾尝试同教练跳,感觉完全不 对。老阿莫风度翩翩,让他的孙子孙女着迷,一曲 终了,孙女们围上来请老头跳,老头摆手摇头,爽 朗大笑,表示他只和维格跳,他让维格同她们跳。
  无论有着怎样的文化融合,一切又是西藏 的;无论皮夹克多挺拔,马尾辫多时尚,无论靴 子、牛仔裤、皮草短款装多现代,他们的神情气质 甚至腭部线条一看就是高原人,只要拿他们同王 摩诘一比就以可以看出不同。王摩诘既没有上一 代人的沧桑经历,也没有年轻人的活力与生命 力,本来他不太谐调的五官应该有点个人的特 点,但是因为长期的阅读,其“不谐调”已修正为 一张过分的“知识工具”的面孔,这张枯涩的无生 气的书卷面孔要说有五百年甚至一千年也不无 不可。这张“知识工具”面孔的异质性在这里是显 而易见的,而这里的欢乐情景恰具有拉康的“镜 像”效果,王摩诘藉此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缺少主体的“工具”性面孔,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其 实就算维格也只是皮毛地了解他,尽管她超越了 某种东西,尽管她甚至依然迷恋他的“工具”性。 工具性是一种变形的权力,这正是福柯所反对 的。或者说知识即权力。倾心权力是人的天性,人 们不是追逐这种权力,就是追逐那种权力。
  是的,他这张面孔在这儿是受尊重的。他被 安排在主宾席上,与维格的母亲邻座,规格相当 之高。过去维格也带过男友,但从未安排在母亲 身边,仅仅是个宾客而已。当然,他负有某种使 命,他要帮助说服维格的母亲。不过维格事先已 告诉王摩诘同母亲谈话是困难的,因为无论何种 热闹节日,有多少亲戚朋友,母亲基本上只是手 持念珠,除了必要的礼节从不和人交谈。事实也 是如此,王摩诘给老人敬酒,老人不喝,倒是给王 摩诘添了一些酒——这已是罕见。添酒时老人还 对王摩诘来家里过年表示感谢, 很清晰的汉语, 像一缕清风。王摩诘祝老人“扎西德勒,吉祥如 意”,仅此而已,之后两人几乎以一样安静的表情 注视着年夜。
  很长时间王摩诘与维格拉姆没有一句话,甚 至比维格拉姆还安静。王摩诘本来觉得自己与这 里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是因为有老人的陪伴 反而构成了另一种空间,这空间正如佛陀的“空 慧”的空间,或德里达的“不在场”的空间(王摩诘 认为德里达的“不在场”理论与佛教的“空慧”理 论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一直在研究两者的异同)。 王摩诘与维格拉姆,两个人无关又惊人的相似, 像同道,又像母子。按理王摩诘应该主动跟老人 攀谈,无论出于何种情况他都该这么做。但王摩 诘没有。一方面的确一时无什么话可说,一方面 王摩诘也多多少少有些故意。他知道他的安静或 许会让老人感到局促不安,这不太礼貌,但是以 他的观察丝毫没看出维格的母亲任何的不安。她 的安静远比他强大,以致这强大倒也使王摩诘真 正安静下来。安静也是一种交流,甚至是更深邃 的交流,虽然没有语言,但某种安静的对话始终 存在。维格中间跑过来几次试图建立起王摩诘与 母亲的谈话,是的,她做到了,三个人也因此说了 一些什么,但是维格一离开,谈话便自行终止,就 如一阵风自行终止一样。
  维格邀王摩诘跳舞,对王摩诘长时间枯坐表 示不解,不过没有任何不满。两人旋转,王摩诘对 维格解释,他在享受某种奇异的寂静,在用寂静 的方式与她的母亲对话,这种对话比表面的谈话 更直指内心。他能感到她母亲内心的空间,而她 母亲显然也感到了他的空间。王摩诘认为维格总 是跑过来适得其反,反而不利于他和老人的交 流。
  ——简单地说,我在获得你母亲的印心或者 心印,这两个词意思应该一样吧?他几乎俯在维 格耳际说。我不太有把握,不过我记得你跟我讲 过大迦叶的故事:好像在某个场合,佛祖释迦拈 花不语,大迦叶心中明白,同样不语,两人心心相 印,心和心的明白叫心印。我虽然不知道我是否 “明白”,但我知道你母亲有着非同一般的内心空 间,如果没有相应的空间——哪怕是貌似相应的 空间——很难同她有真正的交流。我在你母亲的 身边总是感到一种强大的安静的力量,这种力量 禁止我同她进行泛泛的应酬性的聊天,我想用我 同样的沉默表示我的某种“明白”,你觉得这样是 不是更好一些?
  王摩诘说得有道理,维格异常冲动地拥抱了 一下王摩诘,几乎不想放开王摩诘。他们贴得很 近,慢慢旋转,并不合音乐节奏。
  半天维格才低低地说:
  ——我永远看不透你,理解不了你。我不明 白你这么有慧根的人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嗜好。 不,不是,我不是想提这件事,我知道这是你的私 生活,可我真的难以想象。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净 心的人,你都能直接和佛陀交流,这一点我一直 想做永远也做不到,你不信佛却能做到,真是让 我太不明白了。可你怎么会这样?对不起,我真的 不想提那件事。不,你不要解释,我没一点怪你的 意思,我也无权怪你,可是,王摩诘,我真的已不 能离开你,我爱你。
  ——我恐怕有机会还要解释,你知道我是一 个很顽固的人,很难拯救。你别夸大我的某种东 西,我不过有些形而上的感觉,我感到你的母亲 正在注视我们。
  他们一同侧过头,果然接到老人的目光。老 人的目光丝毫没有躲闪,依然是那样平静地注视 他们。他们同老人对视了一会儿,王摩诘先回过 头来,对维格说:
  ——能看出你母亲在对我们说什么吗? 维格显然已经平静下来,毫不犹豫地回答王 摩诘:
  ——我觉得她在祝福我们。
  ——佛曰:不可说。我想你该照料一下别人 了,你是主角。
  ——我有时难以克制自己,你别当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我什么也没说。
  王摩诘回到座位上,向老人点点头,感觉回 到了另一空间。良久,某种空间的沟通又开始了, 与现场的空间无关,王摩诘感到内心越来越清晰 的语言。
  我三岁时父亲失踪了,1968年,他被一群学 生带走,再没回来。他是1957年的右派,当时最 年轻的右派之一,当时只有十九岁。他是学化学 的,失踪时是厂里的技术员,我母亲听我父亲厂 里人说带走他的学生还不是附近一个中学的,不 知是哪个学校的学生,那些人捞到我父亲如获至 宝,因为他们认为1957年的老右派在1967年是 一个更为反动的家伙。我母亲到处寻找我父亲, 寻到附近的中学,他们反要我母亲交出我父亲, 把我母亲扣押了三天。我母亲被打得不成样子, 几乎丧命。
  我父亲就这样失踪了,至今也没找到他。
  我从小生活在恐惧中,后来又有了新父亲, 我叫他父亲,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 亲在天上,我一直认为他在天上的一个什么地 方。我曾经查过无数的批斗关押档案,没找到一 点我父亲的记录,在死亡者名单中也没查到。我 倒是帮别人查到了一些失踪人员的线索,为此我 得到了别人感激的眼泪,我觉得是一样的,我同 那家人成为最好的朋友,几乎成为他们家的一 员。那以后我不再寻找,慢慢忘记了父亲。
  王摩诘喝着茶,并没直接对着维格的母亲, 差不多是在对着茶讲。
  王摩诘知道老人在听着。他停下来。老人问:
  ——你到我们学校查过吗?老人同样没对着 他,对着前方。
  ——中央民族学院?没有,我查的都是中学。
  ——也可能是大学生。
  老人居然想到是大学生,说明是一个多么彻 底的人!
  ——这我倒没想到,也许真的是我父亲原来 待过的那所大学,他是在那儿成为右派的。不过 我觉得再查已没有意义,查是对他的打扰,我愿 意相信他在天上已得到幸福。
  ——你解脱,他就解脱了,我们解脱不光是 为自己也为别人,为许多我们前世的灵魂,来世 的灵魂。维格先后找到过三个外婆,让我和阿莫 去认,都不是。我没有你那样的机缘,没有机缘就 没有觉悟。我应该认定一个,认定一个她就解脱 了,别人都解脱了。我心中还是有执,离解脱的路 还很远。
  ——也许维格这次真的找到了,那是苏穷家 族的故乡。
  ——没有故乡,也不存在苏穷,对我来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不承认有,实际 上还常常有,承认了有才可能没有。
  ——你说的好。可我听维格说你不信佛,没 有信仰?
  ——是的,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
  ——信仰在我看首先是一种习惯,要从小养 成,从小播种种子。我没有种子,从小就没有。
  ——你能开示别人,已经接近信仰。
  ——看上去很接近,但是不一样,我是个没 有边界的人,非常的冷。
  老人给王摩诘斟酒,王摩诘没想到,赶快接了。
  ——维格喜欢你,跟我说过。
  ——我知道。
  ——菩萨保佑你。
  陷于沉默,甚至同一。
  他们之外的空间欢乐歌舞有增无减,饮酒进 入佳境。维格似乎忘了这里,她单手捧着一只包 银木碗正在独舞,她是那么陶醉,那么快乐,她的 长长的彩色辫子和淡紫色碎花藏裙随着木碗旋 转,她的酒量让许多男人都无法匹敌。她显然看 到了王摩诘同母亲那种另一世界的交谈。她的母 亲从没有过这种情况,维格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如此沉醉,她旋转,豪饮,她的幸福感染着所有 人。王摩诘与母亲复归沉默之后,好像是奖赏王 摩诘,维格让侄女德格邀请王摩诘跳舞。王摩诘 与德格滑进跳舞的人群。德格是藏大一年级学 生,穿着华丽的藏装。每个藏族女孩都是天生的 舞蹈家,不管什么舞一带就会,而且非常贴身,几 乎具有云的品质,几乎是王摩诘的一部分。德格 是礼节性的,跳了一曲,分开,王摩诘重新回到维 格母亲身边。王摩诘刚坐下,维格的母亲对王摩 诘说今天她已经坐得太长了,要回去休息,向王 摩诘合十,欢迎王摩诘常来。
  维格见母亲要走,跑过来送母亲,老阿莫也 跟着过来了。阿莫爽朗地说笑着,同维格一起送 自己的妹妹维格拉姆回房休息(王摩诘后来才知 道实际是到老人念经的时候了),可以想象当年 阿莫老人是怎样精心甚至小心照料妹妹的,到老 了还是如此。是的,无论阿莫怎么变,对妹妹一直 是不变的,历史在这两位老人身上完整地延续 着。王摩诘很少感动,但这样精心或小心到老的厚重背影令他心中一时有种无限潮湿的东西。维 格和阿莫回来的时候,王摩诘也提出告辞。阿莫 老人听到维格说王摩诘要走便拉住了王摩诘:
  一哦哦,你不能走,你走了她就没魂儿了, 你会带走她的灵魂。
  王摩诘听懂了一部分老人的藏语,不能全 懂,维格如实翻译给了王摩诘。
  王摩诘用藏语给老人拜年,然后对维格说:
  ——你母亲走了,我们的世界消失了。我不 擅长欢乐,时间也不早了。
  维格让王摩诘稍等,她去换衣服,她要送王 摩诘。
  午夜的八角街灯火通明,经幡飘扬,街上却 没什么行人。
  下了楼,出了回字形的院门,维格问王摩诘:
  ——你一个人回去干什么?
  ——没事,看看书,睡觉吧。
  ——大过年还是这样,真乏味。
  到了街口,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身边,四川 司机向他们喊话:
  桑(上)车,桑(上)车。
  ——你跟我母亲谈了什么?
  ——不太多,不过她可能会相信你了。
  ——真的?!维格说,整理了一下王摩诘的领子。
  桑(上)车,桑(上)车。
  ——我走了,你快回吧,那儿少不了你。
  维格看着王摩诘,似乎等什么,但什么也没 有。维格扭身离去。王摩诘上了车,让司机稍等一 下,在车窗里目送维格。维格一次头也没回,米色 皮草风衣和飘动的长发在古老的八角街小巷中 像是一种幻觉。快到小巷的院门口了,维格才本 能地向胡同口回了一下头。维格向出租车挥手, 王摩诘却一动不动。
  直到这时,王摩诘才觉得自己的可耻。
  他甚至没放过街口这一幕——居然等到了 她的“转身,’。
  缓慢。长镜头。独白。
  不。没有独白。他能说什么呢?
  前前后后,他的整个表演精彩,像新浪潮电 影的黑白世界,非常精致,学者化。他几乎不是 “表演”了真实,而是让“真实”进行了表演——真 实与表演对他几乎难以界定——他是谁呢?是自 己?非自己?既是且非?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真实, 而真实又是最智慧的陷阱。当他讲到父亲——绝 对真实,讲到母亲——绝对真实,但一切又像是
  虚构的,像演出——真实变成了虚构。
  他不能罢手,就算想到罢手的“离开”,也要 构成最后的戈达尔式的真实的幻觉。
  他回到学校,另一部影片开始——
  书架——尼龙绳——书。他慢慢脱掉衣服, _件_件扔到床上,差不多完全赤裸,只留下了 黑色蕾丝花边的丁字裤。他有将近一打这样的黑 色女士丁字裤,“ 丁 ”字像某种标记,类似最简单 的捆绑,同时又具有最简单的职业女性特征。他 站在书架前,尼龙绳折叠得很好,摆得也很好,同 书放在一起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但如果是专业的 麻绳或背包绳会更有味道。他会换一种绳子吗? 八角街的某些摊上有不少军需品,从绿色罐头到 军靴到背包绳应有尽有。
  不过尼龙绳事实上更残酷,更接近某种于右 燕那种粗糙的极端。他拿起绳子。一只特写的手 拿起绳子。打开。垂地。计算。光从顶部打下,有短 短的影子。枯瘦的手。枯瘦的绳子。枯瘦的手同绳 子的关系如同书与绳子的关系,难以区分,像静 物与静物之间的关系。当然,这是他的手。白,瘦, 比绳子稍温暖,不过也差不太多。他开始捆绑自 己,一周一匝,不一会儿便绑成了一件漂亮的铁 丝网状的绳衣。如果可能他应该教教她。美应无 所不在,即使在残酷之中。
  他上床。拉上被子。关灯。进入黑暗。
  他在绳衣中睡去,在这个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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