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情绪 天·藏
第25节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情绪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情绪,
新年带来的不是喜悦,
而是皱纹深处的宁静。
我待在时间中,就像在羊卓雍湖、
纳木错或班戈湖的湖心。
湖水不会流失反而会有更多的注入。
有那么多赶来的时间,
河流,鸟,我寂静而充实。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短暂的情绪,新年带来 的不是歌唱,而是皱纹深处的宁静。新学期,没有 了丹,桑尼,但所有的孩子都像果实那样摆在我 面前,我没有理由不爱他们。我答应过他们,带他 们去那条山谷。风和日丽,我们穿过坦巴,穿过桑 尼家的后山墙——我不断回头——进入阒无人 迹的圣皮乌孜山山谷。
圣皮乌孜山外表光秃秃的,山顶云雾缭绕, 山下一直到山脚都是球状风化的岩石,山上没有 一丝植被,但是山谷不同,因为水源的关系,因为 避开了昼夜的温差和风蚀,因为阳光充足的驻 留,山谷溪水长流,植物丛生,草坪终年不衰。
有一年冬,雪后,阳光明媚,我独自进入山 谷,沿着冬天清冽的溪水发现了多处冰川。通常 这样的山溪进入冬季就会变成整条冰川,但这里 不然,这里的冰川是偶然才出现的。我很注意地 观察过冰川,我发现,偶然出现的冰川是被长时 间的阴影留住的。阴影覆住了岩石上的一小段溪 水,溪水就冻住了,就慢慢变成了冰瀑、冰屋、冰 帽。而阳光驻留的地方溪水明快,哗哗作响,细沙 岸上的草坪即使隆冬之际竟茵绿如春。山谷中的 春天短暂,迷幻,到处是花。我甚至见过山洞里的 花朵。山洞里的花阴湿,奇静,叶片很薄,红色花 萼,阳光只有极短时间的照耀,甚至达不到花朵 的位置,但它们开放。花期很长,一动不动,手碰 一碰,就会有水从根部浸出,像泪水。非常细小的 水源拖着流沙从洞口细细地流出,汇入谷中溪 水。银沙培育了草坪。一种真正上好的草坪,任何 地方都不会有的如此细密的草坪。草坪、溪水成 为人们转经之后的乐园,人,自然,宗教,交织,融 为一体。我喜欢这条山谷,我把它称作内秀谷。
我要带学生认识岩石和植物,我多少知道一 点沉积岩、玄武岩、花岗岩、页岩和片麻岩之类的 知识。我认为石头是大地最悠久的语言,如果不知道岩石的种类、划分、由来,我们怎能和山脉相 处或交流呢?你心中没有它们的语言,它们的历 史,就算你想沉思点什么也是不可能的。植物同 样也每天都诉说着什么,虽然孤独的野山榆寡言 少语,像沉默的老人,但花朵芬芳的野蔷薇和山 枝子就十分暄哗了,至于满天星和点地梅简直一 天到晚,不停地嘁嘁喳喳谈论着它们芬芳的邻 居。植物的语言是大地最丰富的语言,山间一朵 很普通的花,你很可能叫不出它的名字。叫不出 花朵的名字会使孤独的人感到无助,茫然。我注 意了一种花很久,就是叫不上它的名字,后来才 知道叫活佛花,心一下子就豁亮了,以后再见到 这种花就像见到了老友。我会蹲下来,和它说会 话,是呀,人这时怎么可能孤独呢?
因此,对于我,光阴从未流逝过。我待在时间 中,就像待在羊卓雍、纳木错或班戈湖的湖心。湖 水不会流失,反而会有许多的时间注入。有那么 多赶来的时间,河流,鸟,我活得寂静而充实。还 有这么多成长的孩子。他们围着我,我也并不老, 我们在山谷中。他们问这问那,好像我是先知,我 什么都知道,我说,其实我们知道的很少,我们不 可能都知道它们,我们只是它们中的一部分,而 且是很小的那一部分。
午餐和歌唱是同时进行的,他们在山谷冬天 的草坪上边舞边唱。当然,不像在尼雪林卡那样 有着精心准备,有消夏帷帐,有水袖长舞,但任何 一次出行事实上都伴着即兴的歌舞,除非禁止他 们。可我又怎么可能禁止呢?我甚至不能禁止每 一次的酒。每一次的青稞酒都使我陷入回忆,我 看着他们,和他们野餐,我在其中但又超然其外。 常常,我看见自己拿着一片叶子讲述这一片叶脉 与另一片叶脉有什么不同,看见自己站起来,招 呼一个攀在岩石上的男孩,下来,桑尼,我说,你 要摔着了,下来,快下来,该你了。桑尼从旋柳树 上下来,险些跌倒,拉珍和仓曲扶住她。桑尼和拉 珍靠着同一棵树,面对的却是两条不同的河…… 她们出来了,飞翔着,从蓝白色帷幔后面出现在 草坪上,她们身着盛装,彩袖飘舞,仙女也不过就 是这样,雪顿节还差几天呢,她们就穿上了仙女 似的夏装。她们边唱边跳,银鸥掠过水面不时地 冲向小岛,冲进歌声,把晶莹的水滴洒在她们头 上。她们歌唱,舞蹈,像林中水妖,都脱胎于飞鸟。 只有桑尼。只有桑尼还是平时的样子,平时的黑 布裤子、胶鞋、小了的棕色条绒上衣紧紧箍在身 上。桑尼的上衣显然刚刚洗过,洗得很苦,很精 心,甚至衣领泛出过度洗涤才会有的白霜。所有 人都吃着,嚼着。桑尼也不例外,桑尼带来了一小 瓶自制酸奶,一小袋红糖糌粑,不是过节不可能 有这样的吃的。桑尼,我说,给我一点你的红糖糌 粑吧,我说,她们的我都吃过了,现在我想尝尝你 的。桑尼不知所措。桑尼不会热情地奉上,只是摊 开了手。我拿了一小块,桑尼,你的红糖糌粑很好 吃,好吃。桑尼,别人都表演过节目了,就差你了, 我听到过你的歌声,你的歌唱得很好,连我都会 唱:高山的流水哟向东流/我的家呀在南头/请你 请你拐个弯哟/把我带到家门口……我轻声唱。 那是支“断歌”,是我在山上碰到的。桑尼一见到 我就不唱了,不过我已经听到一部分……一声呼 哨划过山谷,学生们有些骚动,纷纷站起,我也站 起,向山上张望,同时恍惚仍看到桑尼在村头坡 地上跑,只不过只有桑尼的影子,没有桑尼的歌 声。虽然呼哨对我的内心构成了干扰,但我仍沉 溺并顽强地想:桑尼呀,你在哪儿呢?丹失踪不久 桑尼再次失学。这次怎么劝桑尼,桑尼也不再来 上学,好像真正能保护桑尼的不是我,而是丹。老 师只能保护能看到的,并不能动摇内在的难以撼 动的秩序。桑尼也失踪了,有人说她也去了山里, 有人说她去了草原,这两种说法都和丹有关,但 都似是而非,难以确定。你去了桑尼家,桑尼母亲 说桑尼在八角街的她的父亲那里,你兴冲冲到了 八角街,结果桑尼的父亲态度非常不友好,告诉 你根本没见到桑尼,甚至不知道桑尼是谁。你守 候了那个摊位整整一天也没见到桑尼,接下来的 几天又去了许多次,于是开始相信了桑尼父亲的 话。但是也更糊涂了。丹就没头绪,再加上桑尼就 更没有头绪,一切可知的都意味着更多的未知, 一切都像越来越浓的雾。有一天我的心突然平静 下来,我想,一切都是自在的,没必要知道更多, 即便和你最亲近的学生。甚至关于自己也不必特 别清楚,只要你还没失去生活的支点。
这样想着,看着,弄清了山上的情况,原来呼 哨来自山谷一侧峰顶上的卵石,一堆静谧的一动 不动的卵石。不错,卵石有时也会寂静地发出呼 哨,这里没有什么可能和不可能的事物,我认可 这里的一切,包括石头说话。但这次我错了,卵石 竟然动了起来,我这才收回自己的思绪,我惊讶 地看到卵石竟有着模糊的五官,有又黑又亮的眼 睛,有异常白的牙!天哪,我看清了,那竟是五六 个满是尘土的脸,是五六个男孩!学生们告诉我 他们是常年住在山上的放牛娃,我知道,不用他 们说了,以前我曾见过半山腰上缓慢蠕动的牦 牛,却还从没见过它们的主人,我在山下根本不可能看见他们,他们同大自然是浑然一体的,就 如卵石之于山峰。显然他们没上过一天学,但我 认为他们不一定要走下山来,也不一定非要在山 上建所学校,我觉得可以在山上建一间教室,_ 间草棚或石屋,挡挡风雨足矣。我想,越是接近自 然的人越能接受接近本质的教育,我想在山上的 讲台上,面对溪水和太阳鸟的鸣啭,这些孩子或 许会比山下或城里的孩子,更加聚精会神地倾听 我的讲解和有关历史的陈述。
我不是圣徒,但我确已洗尽铅华。
春天。阳光强烈。天空简明。春天,一场雪降 临,两三天融化,河岸上残雪点点,残雪聚集着阳 光,燃烧自己,也点燃了阳光。
我站在渡口的岸上或水上看到这些白色的 火焰,但当我走近时,它们已变成水汽、一缕缕青 烟,很快被天空吸尽。
一个人,散步或出行,慢慢地总是不由自主 的走到空旷的拉萨河渡口。郊外的渡口一天也没 几个乘客,经常的,我可能是渡船老人一天中唯 一的乘客。经常的,我并没打算渡河,只是在岸上 走,而老人总是在阳光中向我微笑,示意我上船。
春天,拉萨河蓝,清,湍急,牛皮舟一到水上 立刻横过来。老人撑舟,顺流而下,很准地在预定 位置把我送上岸。我没任何事情,多次到过对岸。 我不过就是走走,面对大山伫立,像没父亲的孩 子,或者压根儿就没父亲的概念。许多时候,望着 最初的浅山和敞开的缓升的谷地,我想,那里一 定藏着什么秘密,只是没有一次我能揭示这秘 密。阳光似火,蓝色河水冲击着白色卵石,夏季这 些白色卵石是河底的一部分,冬天它们构成岸。 岸上每一颗卵石都竭力反射着太阳,成堆的太阳 在蓝色的岸边,你能想象河水是多么的蓝,冰冷 的蓝,蓝得完全不为太阳所动。
河之冰蓝令每颗卵石更加耀眼,以至连鸟的 飞翔都晃眼。这时你真想遁入水中,在那深蓝的 玻璃体中,永远不再出世(我觉得我更深地理解 了数学教师兼诗人,我觉得诗人并不疯狂,只是 无论内部外部都存在着某种致命的困难和诱 惑)。可那时我只能在太阳中行走,我生为太阳照 耀,我像山一样,是旅人。
我来到沙地上,沿敞开的浅山上升,仰望屏 壁般的大山——山顶终年积雪——我于是想,山 是凭空而来的吗?我是凭空出现的吗?究竟是山 走到了水边,还是水流到了山前?山是大地的旅 人,永远绵延。山很累,又要出发。但水又何尝不 是如此?
我进入山谷,在风中行走。
我看到了荒草,牛粪墙,昏黄的村落,屋宇上 飘扬的经幡。如果不是经幡,没有那些风马旗,昏 黄的村落就无法分辨,正如无法辨认沙漠中的巨 蜥。经幡在自然界表明了人的存在,同时也是神 的存在。人在这儿是一种多么可怜的存在。我不 可能再翻越另一道山,进入另一重谷,那需要很 多时间。那里仍可能有村落,但不是我所能理解 的村落。
而且,老人还在等我。
老人本可以先回对岸,也许他还有别的乘 客,但他固执地等。他挣五毛钱,来回一块,戴着 旧毡帽,皱纹和笑容给我留下阳光如刀的印象。 阳光在山脉刻下了什么,也在他脸上刻下了。五 毛钱,空船回来,一个人横舟,是他的一生。
这一次他不会空船,我们说好了。
老人憨笑,如岩石的笑,让我的心底充满阳光。
春天与冬天几无区别,不同的是周边山上常 飘起缕缕的云,雾,它们以垂直的方式升上天空, 越升越多,有时以突然的方式返回,变成一场大雪。
我喜欢雪,总盼着那些上升的云。 那时候即使学生没要求,我也会带学生走向 雪。事实上没一次学生不要求。
特别是午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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