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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雪一般的诗人 天·藏

第26节 雪一般的诗人

雪一般的诗人。忧郁的黑色风衣。红色围巾, 很硬的头发,雪中忧郁的微笑,想起北岛,
  这帧雪中的照片镶在诗人的墓碑上,
  由于放得很大诗人的微笑更加感人,
  好像永远活在雪中风中墓碑中。
  数学教师兼诗人在那个雪天现身,实际上已 多少露出死亡的端倪,只是当时无论王摩诘还是 维格,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死亡之兆。诗人踏雪而 来不请自到,是因为获悉了 “思想者”王摩诘最新 的情况:这位“思想者”不仅赤条条地向于右燕汪 汪——狂吠,甚至还向在场的第三者维格汪 汪——狂吠。这是个新的进展,是个惊人的消息, 诗人异常兴奋,激动得发抖。这之后诗人多次要 求和维格见面谈谈王摩诘,哪怕就见一会儿,遭 到了维格断然的拒绝。那个雪夜诗人难以遏制自 己,非来不可,为此维格摔了诗人的电话。
  当初维格结束了同诗人的关系,诗人并没过 度纠缠,对此维格对诗人还多少存有一点好感。 维格不明白诗人何以现在如此狂乱地纠缠?不明 白王摩诘的事何以让他如此兴奋?
  诗人是在卡诺仁波钦神秘消失后走进她的 情感世界的,回忆那段时期维格并不后悔。此一 时彼一时,从来如此。那段时期她异常痛苦,失魂 落魄,恰好诗人的疯狂填补进来,因此那时也是 她肉体最疯狂的一个时期。
  因为感觉完全不同,因为之前一腔神秘的情 欲,因为另一种极致,维格的确需要另一种极致, 而诗人是适合的。诗人气度不凡,有多种神秘光 环,在西藏大学数学系任教,写诗,颈上总是戴一 条红围巾。教抽象代数和拓扑学,同时是诗人,十 分罕见,加之其对佛教亦有研究,声称有多位寺 院的喇嘛朋友(马丁格就是其中之一,维格最早 认识马丁格就是诗人介绍的)使他更加高深莫 测。诗人几乎无所不知,侃侃而谈他如何喜欢西 藏、信仰西藏,如何来到西藏,如何自1989年深 冬踏上了西藏之旅,如何自那以后再没回过一次 内地,诗人发誓如果不如何如何他就不回内地。 诗人从哪说都不像数学教师,倒像19世纪俄罗 斯东正教知识分子,而且每每把十二月党人挂在 嘴边。诗人外形也有几分神似十二月党人:一脸 稀疏的连鬓胡子’高挑的略有些弯曲的身材,围 —条红围巾,不用说思想,样子就令人印象深刻。 诗人一方面以誓不回内地的方式保持着与对内 地对抗的姿态,一方面将数学、诗歌、宗教建构成 自己的三位一体的“家园”,诗人自己称是“曼荼 罗和坛城”。多年来他未发表一首诗,因为诗人认 为如果“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这句话还 可以商榷的话,那么发表诗则毫无疑问是可耻 的。
  维格最初发现诗人是个说谎者,是诗人自己 流露出来的。诗人声称从没回过内地,但言谈中 至少流露出回过两次内地,一次说自己那年在杜 甫草堂如何如何,一次是在北京大学三角地如何 如何,好像有过什么纪念。这倒无关紧要,人总有 夸大自己的时候。真正让维格受不了的不是撒谎 这点,而是诗人的极端的控制别人的倾向。事实 上诗人自身的专制倾向一点不比他声称对抗的 对象少,比如诗人与维格的“爱情”关系一旦确立 (上床为标志),诗人便把维格当成了自己的私人 物品’维格不能和任何别的男人接触’维格的一 切他都要过问,一切聚会社交他都要在场。当然, 毫无疑问,这是原欲的表现。不仅如此,诗人还几 乎把维格看做是上天对自己的拯救,他害怕维格 被别人夺走的哪怕一点点可能。他爱得疯狂,以 至可笑,以至大量写阶梯诗,一天成百上千行,可 以赶上马雅可夫斯基。
  维格神秘的生命当然不可能容忍诗人的可 笑行为,她没想到诗人的光环原来是如此的虚 幻。此外,维格还发现诗人对佛教的兴趣也是似 是而非,因为他的语言暴力倾向异常明显,体现 不出一点宗教修持,相反常常让她吃惊。诗人对 王摩诘的“伪田园”的语言攻击具有可怕的火药 味,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王摩诘骨子里片儿警的 气味,他绝不容忍王摩诘糟蹋陶渊明!过去如果 说他的假想敌是强大的非个人的体制的,因而他 无法做什么,只能以某种姿态与之相对,那么,现 在他有了特别具体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王摩 诘,而王摩诘看上去又是多么虚弱,多么的可笑, 因而他一腔的愤怒便如此安全又如此正义地倾 泻在了王摩诘身上;他大义凛然、替天行道,直取 “伪田园”。那个酒后的夜晚,对诗人而言几乎就 是一个自由解放了的夜晚,他像战士一样捣毁了 “伪田园”,把那把可笑的大锁放在脚下跺了又 跺,然后扔到天上。他没有一点宗教精神,他的内 心除了正义的仇恨就是疯狂的仇恨、过火的仇 恨、莫名其妙的仇恨。只要稍稍刨一刨就可以发 现他的底子很浅,并且完全无序。
  正是诗人失控而又可笑的表演,相应的,倒 使维格发现了王摩诘的不同:一种受难的却又无 动于衷的形象,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她超越了诗 人,摆脱了诗人,公开同登山教练来往。教练的纯 粹与野性对似是而非的诗人是最有效的去除和 覆盖,她几乎是有意识的。她再不要什么文化、诗 歌、斗士这些概念,她在教练那儿感受到属于高 原雪峰一样透明的激情。
  是的,她又发现了王摩诘的不同。在爱情与 信仰上,她一直有一条秘密的又同一的道路,这 点尽管她并不十分清楚但一直在不自觉地走着 这条路。王摩诘没任何宗教信仰,但和一个伟大 的信仰者很快建立了深度的对话关系,这让她惊 讶,甚至心生妒意,而她从未嫉妒过什么人。她佩 服王摩诘,向他敞开自己的历史,母亲的历史,以 及她漫长的以前好像从未存在过的家族史。她感 慨自己虽是历史的后人却好像从不拥有历史,她 不知道怎样和突然冒出的历史相处;当历史出现 后她应怎样生活?她已不是一个过去的她,但也 不是一个全新的她。她到处寻找种种迹象表明仍 健在的外婆,可她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历史的叙述好像从来和现实无关。不,不会无关,她认 为历史赋予了她的生命一种新的意义,只是,只 是她不知道这意义在哪儿,这意义是什么。这就 好像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不知道自己的钱究竟在 哪儿。同过去相比,她多了一个历史空间,却更无 法在现实和历史中确定自己。
  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一个人说,希望这个人和 她共同进入历史和宗教。没有历史和宗教这两个 因素,她很难真正爱一个人,属于一个人。
  那些难忘的日子,那些个白天和黑夜,她从 没向一个人谈这么多,她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告 诉了他。倾诉就是交付,就是给予,就是以心相 许,难道他不明白?她觉得他已是她的一部分。
  她没想到王摩诘与于右燕那么惊人,那么不 堪……如果哪怕王摩诘爱于右燕而不爱她,她都 可以接受……她仍没放弃他,给了他机会,甚至 告诉他:她同教练的关系结束了。他也的确再次 让她燃起希望。他同母亲的谈话多好啊,她感动、 惊讶、敬佩,她不在乎他和于右燕如何了……但 是,她没想到他竟然我行我素,没有任何改变。
  她亲历了他的丑态,他居然——甚至——向 她轻吠。他几乎不是一个人。不是任何人。他追 她,向她的脚可爱地汪汪,她再不忍睹,转身离 去,轻轻地拉上房门——拉了几次,在拉的动作 中她不可思议地可怜他,突然并不恨他了®
  她拨通教练的电话,就在诗人刚刚离开时。
  那边略等了一会儿,接了,她对着话筒: 一我想回拉萨,雪太大了,你接我来吧。
  教练说在外面,要过会儿才能过来。
  电话里有背景音乐。
  ——那就算了,你甭过来了,我自己走吧,不 等教练再说什么她挂了电话。
  她收拾东西,后来又放弃了。发了一会儿呆, 又开始收拾,然后她听见了熟悉的越野车声,看 见了车的大灯。他来得飞快,这点总是打动她,让 她身体发软。大灯穿过雪雾,直接打在学校围墙 上,雪在两条大灯中像疾雨一样,比王摩诘可笑 的手电不知亮了多少倍。
  她让他稍等,她去拿东西。从亚东回来她从 没跟教练联系过,教练也从未打电话问她是否平 安回来。不联系(约会)是他们过去关系中一个很 大的特点,他们的见面总带有临时性或突然性, 他突然打电话见她,或者她突然。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她突然,现在他们似乎 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关系。
  她提着手提袋上了越野车,越野车在王摩诘
  ①没过几天她便接到了诗人的电话。诗人 声称不是要纠缠她,只想同她谈谈王摩诘,诗人 听说她目睹了王摩诘,一定要跟她谈。电话中诗 人嗓音沙哑,多半是兴奋过度的结果。诗人在整 个“王摩诘事件”中就如同一个疯子一下骑在了 王摩诘身上,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兴奋得夜不能 寐、眼睛通红、兴高采烈,他顿足捶胸、手舞足蹈、 神气活现的讲述虽然加重了王摩诘的骇人效果, 但也暴露他自己的疯狂。
  诗人踏雪而来,黑色皮风衣,红围巾,浑身上 下都是雪。之前,她正守着窗外的飞雪念马丁格 送给她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她念得不好,心 很乱,一句“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 未来之心不可得”,本是让众生打破三界概念,禅 入菩提境界,可她总是不能禅入,相反时常产生 “只闻天上语,不见人下来”的幻觉。她没想到是 诗人。诗人真来了。她非常失望,觉得简直是讽 刺。如果诗人不开口,他们只是默默相视一会,或 者如果哪怕诗人先谈谈天气,或很久没来了房间 有什么变化之类,她都会多少有点去日留痕恍如 咋曰的感觉。
  可是诗人不,诗人一进门就激动起来I;实际 上是死亡征兆):
  —你不让我来,我还是来了,我们得谈谈, 我们必须得谈谈,我憋了一肚子话,我今天说完 了我们就彻底了断!你和教练怎么样我什么话也 没说过,我觉得这很正常,教练不是凡人,可是王 摩诘就不同了 !
  诗人满嘴酒气,显然喝了不少,且是白酒。 ——我尽量快点说,你也不用给我倒水,说 完我就走,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有趣,太有趣 了,我听说你亲眼见到王摩诘的丑态,他甚至向 你狂吠,向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真是妙极了 , 妙极了,太妙了 !
  她无话可说,不过还是给诗人倒了杯茶,让 他清醒一下。
  诗人接过茶,根本顾不上喝。
  ——我真是太开心了,太开心了,我不想掩 饰,不,不,干吗要掩饰,我们掩饰的东西还少吗? 事情赤裸裸地发生,那就让它赤裸裸的。我是什 么人,别人是什么人?大家都别装,装什么呀,这 年月还装?都快憋死了,不值,不值。好了,言归正 传,我先问你一句,你现在破碎不破碎?绝望不绝 望?承认了没关系,谁都破碎,王摩诘比你破碎, 他的破碎你都看到了吧?!
  诗人喝了口茶,被烫了一下,倒吸了口气,但 并不在乎。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王摩诘比我们谁都假,连我这个看人从来不走眼的人都给他蒙 了。其实我第一眼看他很准,那时候我一瞧他那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样子就火冒三丈,你 他妈装什么装?装给谁看呢?装给你看呢!果然, 这小子一张嘴就露出了马脚,你瞧他教训你的 口吻,骨子里不就是一个片儿警,他还学哲学的! 他别糟蹋哲学了 !我非砸了他的伪哲学!他还上 了锁,你说他可笑不可笑?我能不火冒三丈?不过 你别说这小子真有点邪的,也搭上我做得有点过 分,他竟然全无反应,好像不过是一场自然灾害,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他的菜园被我毁了,他 妈的竟然坐在那里思考,好像他是甘地似的。我 到你们学校观察过他,一开始我觉得他还有些 可笑,可是他坐久了我真觉得他有点道行。到我 们聚会那天他开始清理废墟,重建家园,这事真 把我蒙住了,我觉得他真得了点儿甘地的真传! 他比我强,比我们所有人都强,他的境界是一种 大悲哀,而且不,是无所作为的悲哀!这家伙了不 起,我自惭形秽,自叹不如,我暴露了我的不堪。 你离开我,我知道你早就想离开我了,这是我应 得的。你是一个不可能被任何人完全征服的人, 我拥有过你已经很知足。我知道教练某些方面比 如自然方面也比我强,他那种活力、对山的迷恋, 都会使你离我而去。不过这是沐浴节之夜之前的 感觉,那个沐浴节之夜我发现比教练更强的可能 是王摩诘!
  ——我断定了他,他走向世俗的从容比他孑 身一人的样子还让我生敬。我们这些人中于右燕 是反应最快的,她一下抓住了这个人,她不是逢 场作戏,别人都以为是,可我一下看出来不是。别 看于右燕人不怎么样,她的直觉是最好的。不过 她这人不自量力,她总是这样,王摩诘根本不可 能对她有兴趣。王摩诘关注的是你,我觉得能够 真正征服你的人可能出现了。你是一个完美而 又不确定的人,你不确定别人就很难确定,你让 人绝望。但是我看到了王摩诘的可能,我甚至担 心王摩诘因坠入情网重犯我犯的错误,我希望 有人把你彻底征服。我想把我对你的了解告诉王 摩诘,你瞧我多崇高呀,我多伟大,你根本不了解 我!
  ————你不要老是小瞧我,我这人崇高起来比 谁都崇高,我可以牺牲我自己,我可付出一切,我 的历史证明过这一点!多少年了我一直在以我自 己的方式抵抗,有谁像我这样这么多年坚决不回 内地?这些个你不珍惜没关系,尽管我非常痛苦
  诗人的茶已喝干,但维格却没再给倒。
  ——我把王摩诘视做内心强大的同路人,我 向王摩诘发出了邀请,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 朋友,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不需要我。但我一直在 为他祝福,我觉得有了他我已无足轻重,甚至活 不活着、活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觉得他代表了 我,上帝,我多坦荡,多崇高,我甚至给他写过献 诗:啊,摩诘,/让水融于水,/让一成为一。我觉得 王摩诘就是“一”,“一”代表理性、超越、力量!可 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妙了,老天真是会捉 弄人,于右燕那天突然找到我,她说她刚从王摩 诘那里回来,她浑身打战,她说王摩诘竟然吻她 的鞋,吻她的法官制服,他要求她的鞭打,折磨 他,审判他!于右燕没说完我一下子差不多就明 白了 !我当时真想抽自己嘴巴子!我真是个疯子, 我怎么就不相信当初的我自己呢!当初我看他多 准呀,当初我就看他有一股阴气、一股假气、一股 变态之气!可我不知道他那股阴气来自哪儿,我 在一种失败的情绪下把他神化了也和这股阴气 有关!不过,哈,太棒了,太妙了,他终于原形毕 露!他自己剥下了自己的画皮!他其实骨子里比 谁都破碎,他是一个被粉碎过的人!因为被粉碎 过他才把自己包装得道貌岸然、遗世独立,他其 实比我差远了,差远了 !我不管怎么脆弱还是人, 他骨子里是条狗,哈哈,狗,狗,简直像卡通…… 维格啪的一声摔了一下打火机,打断了癫狂的诗 人。
  这是第三次打断,前两次都没打断成功。
  ——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没有?有完没完?!
  ————没有!没有!没有!诗人发出更大的声 音:你让我说完,没有谁能征服你,一切都是假 的,王摩诘的一切都是假的,哈,哈,你让我说完, 我马上就走!
  ——你恐怕说不完了,我告诉你我仍然喜欢他。
  你?你?你爱他?!你说,你说还爱他?!
  ——我看不光我爱他,于右燕也还爱他,很 多人都爱他,但是没人爱你,没人对你哪怕再有 一点点兴趣,你走吧。
  维格这话相当狠,诗人被击中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真实的,无畏的,你要不说我还不 清楚,现在你一说我突然清楚了。他有特别的嗜 好,但那不是他的全部,只是部分,你是全部。他 值得女人同情,你值得吗?你知道一个女人要是 对她尊敬的男人产生了同情会怎样呢?她会更爱 他!
  维格为自己的话感到吃惊,那时她心里本没 有这些话,本来是气诗人的话,是临时想到的,但的覆满雪的菜园前掉头,以往也是如此,没什么 别的意义。不过今天似乎还是有点不同,她感到 某种力量。高大的越野车驶进雪雾弥漫的西郊公 路,不一会儿拉萨城区的灯火便在雪雾中朦胧地 呈现出来。
  有一刻,维格在车窗前一下瞥见在公路上躅 躅独行的诗人。车从诗人身边过去之后维格才告 诉教练。教练立刻把车停在路边,准备掉头,被维 格止住了。
  ——你看,雪很大,没有一辆出租车,教练说。
  别管他,他喜欢雪,维格说。
  教练又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向前驶去。 他们到了大昭寺广场,这里酒吧林立,即使 在大雪中也灯火辉煌,从这儿进入八角街要不了 几分钟就可到维格在八角街的家,但维格叫教练 停下了。
  ——你有事吗?没事我请你喝酒,维格问教练。
  他们进了过去常去的酒吧。老板认识维格, 热情地招呼。教练喝啤酒,维格要了一小瓶红酒。 小吃免费,酒水七折,是酒吧老板给维格永远的 待遇。
  ——我想请你喝酒,所以没让你叫他,他是 从我这儿离开的。
  ——他还好吗?
  一不太好,不过对你评价不错。
  ——是吗?教练小酌了一口。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你都听说了 ? ——听说了 一些,教练很诚恳。
  ————我很蠢。
  一别这么说。
  一好了,不说这件事了,说说你,最近忙什么?
  ——还是老样子,训练,登山,春天了,准备 登喜马拉雅山脉中段一座山峰。
  什么山峰?
  ——马卡鲁峰,不太有名,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高吗?
  ————世界第五高。
  一啊,世界第五?多少米?
  —8463 米。
  ——也八千多?!有人登上去吗?
  ————还没有,处女峰。
  ——当心点,处女很厉害的,维格笑。
  ——今年不登主峰,先登卫峰,之后再登主峰。 —说出口她为自己的话感动,心里好像亮了一盏 灯。
  —你们还爱他?!于右燕也是这样?
  —是的,我们共同拯救他!维格再次为自 己的话吃惊。
  你们?共同?!
  ——是的!维格豪迈地说,虽然不知自己在 说什么。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像没想到诗人一样维格 同样没想到是王摩诘,她正想摆脱诗人,又听说 了马丁格的情况,立刻决定同王摩诘前往。
  ——我们出去一下,维格对诗人说。
  实际是下了逐客令。维格披上白色羊绒披 肩,等了一下诗人的反应,结果诗人没任何反应。 为了让诗人失望,维格甚至想把手臂交给王摩 诘,挎着王摩诘,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豪迈,但自 打她亲历了王摩诘的“汪汪”后,他们还没说过一 句话呢。她回来时诗人正在伏案给她留言,并且 已穿上皮风衣,围上了红围巾,见她回来立刻收 起纸条,变得兴高采烈。
  ——啊,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马丁格了?
  她无法掩饰绝望,对他大声说:
  ——你怎么还没走!
  她甚至没把门关上,雪呼呼卷进来。
  ——他那是梦话,诗人执著地说,我一听那 就是梦话!我肯定你没见到马丁格,他是什么人 你现在看出来了吧?我来你这儿时就看见他大敞 房门,多大的雪呀他没事大敞着门发呆,我敢肯 定他是想于右燕了!于右燕不在他才叫上了你, 我说的肯定没错,我太了解他这种人了 !他喜欢 雪,喜欢到外面冻着,哈,他喜欢冻着,他应该脱 光自己去雪中冻着!
  —出去,立刻,出去!她拉着门说。
  ——听我一句话,教练适合你,他至少有山 峰,王摩诘什么也没有!
  ——出去,出去!
  诗人定睛看了一会维格,目光虽然不同于王 摩诘也有相似之处,是不同的人,又是同一个人, 这是王摩诘式的思考,用在他自己身上很合适。 ——我会再见王摩诘一面,我祝你幸福,诗人认 真地说。
  维格完全不懂诗人的意思。维格看着诗人出 门的背影,以为诗人要去找王摩诘,但诗人没去 敲王摩诘的门(敲也不在),而是消失在学校门口 方向的雪中。
  他们两个倒是应该好好谈谈,某一点上他们 真的没什么质的不同,她想。
  ——什么叫卫峰?
  ——卫峰,就是主峰周围的次高峰。马卡鲁 主峰周围有五条主要山脊,北侧山脊上的卫峰叫 珠穆隆索峰,海拔高度7816米,西侧山脊的卫峰 叫马卡鲁2峰,海拔7640米,东南山脊的卫峰海 拔8010米。我做了一个三年规划,今年登马卡鲁 2峰,明年登另外两个卫峰,后年就努力冲击主 峰。
  ——那里危险吗?
  ——当然,没有没危险的山峰。
  一不如直接登珠峰,_劳永逸。
  ——不是这么回事,要想一劳永逸就不登山了。
  ——马卡鲁峰和珠峰也差不多了。
  ——我不会再登珠峰。
  ————为什么?
  ————我对我的高度做了限定,再也不登最高的。
  ——你很理性。
  ——当然了,登山最终是一种理性而不是勇 气,不是一劳永逸。
  一永远接近,永远不抵达,维格笑道。
  ——差不多是吧,我不会总结。
  ——很抱歉在日喀则。
  ——我了解你的性格,我尊重强者。
  ——我是强者吗?
  ——可能不是,但我认为是。
  ————我不是,经常很脆弱。
  ——其实山也很脆弱,你要是注意看山上的 云,云就是山脆弱的时候,一样好看。
  一你总是离不开山。
  ——我只熟悉山,太熟悉山了。
  ——你熟悉了山也就熟悉了很多事。
  ————是这样。
  一跟你聊聊天感觉好多了。
  干一杯?
  干杯。
  酒吧放着低调的音乐,外面广场落着厚厚的 雪,藏式吧台上摆着空空的乐器一般的倒悬酒 杯,这一切在酒后和音乐中像静物一样。不是周 末。又是冬春季。酒吧只有两三桌人,甚至喝酒的 人也不过像是酒吧本身的一部分,就像格栅、转 经筒、各种装饰物。
  ————可惜我明天还要上课,第一节,我最不 想上的课就是第一节课。
  ——明天我来接你,送你到学校上课。
  一你别接我了,我不回母亲那儿了,还是 去你那儿吧,正好你送我。
  ——你很久没去我那儿了。
  ——不做爱,行吗?说好了。
  ——这没问题,这问题已经解决了。
  ——什么就解决了?
  一不做爱,在日喀则,你忘了,你给我定的规矩。
  一你还记得?你真的不介意?
  ——我介意,可有比做爱更重要的,我可以 不做。
  维格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一个成熟男人,他 们在一起,不做爱,就像云只围绕山峰却不占有 山峰。她相信他的承诺。她应该相信。如果他非要 做,她也不拒绝,但会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 那样,他这座山峰将在她心中永远消失。不是为 了谁,不是为了王摩诘,只是,这段时间她对做 爱、性接触,包括性刺激产生了说不出的一种反 感。她渴望一种无性之爱,她可以在床上靠着教 练,甚至在教练的怀中,甚至吻和抚摸,这些她都 不拒绝。但是不做爱。不想被进入,不想有任何东 西进到她身体里,好像她的秘密不是藏在心里而 是藏在小腹里。
  非常奇怪的感觉。但非常固执。过去从未有过。
  他们再次进入雪雾,城市灯光中的雪景很 美,她相信他。
  在西藏大学门口,他们再次看到雪中独行的 诗人。
  皮风衣,红色围巾,朦胧的红。
  雪一般的诗人®。
  ①雪一般的诗人一是我藏的朋友们后来 回忆起诗人的固定形象。不光是维格,我以及我 们所有人都愿忘掉诗人选择死亡前的一段时期 的异常表现。我们愿意记住诗人可爱的令人尊敬 的一往无前的畅游死亡女神——拉萨河的英雄 印象,愿意记住诗人最常穿的忧郁的黑色修长的 皮草风衣,红色拉毛围巾,一头很硬的头发,在雪 中忧郁的微笑(让人想起北岛的样子)。诗人留有 这样一帧雪中的照片,在诗人的墓地上我们放大 了这张雪中的照片,把它嵌在了诗人的碑。由于 放得很大,诗人在寂寥的墓地园中几乎还活着, 其微笑更加感人,好像领袖一样。我们为诗人种 了一棵小树,不知道小树能不能成活,我想我们 经常去照看着点应该能成活。 但这种事真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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