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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蓝色灌顶 天·藏

第33节 蓝色灌顶

月光。深海。月光。整个房间都是蓝色的。
  王摩诘轻轻拿下维格手中的书,凝视着她的书,
  凝视着白色的睡眠的手,如此安心。
  没有比睡美人更适合她的了,
  特别是拿着书的睡美人。
  他移动她的书,就像移动法器,铃,金刚杵。
  像每天一样,黄昏时分,他们满载着“思想”, 踏着大地上立体分层的影子回到了学校。一整天 的对话亢奋,疲惫,一到房间王摩诘就像躺在自 己床上-样躺在了维格的床上。他不能这会儿就 放下他的折叠床,所以只能躺维格的床。不过王 摩诘现在连一点异样感觉也没有,仿佛这就是他 的床。维格的被子还是早晨他给叠的,他完全习 惯了这个“家”。这是一个新型的“家”,他们还有 一个老人要伺候。老人并非父亲或岳父,但是到 吃晚饭的时候三个人就像传统中国的家庭。
  维格从卫生间出来,王摩诘提议今天太累 了,不做饭了,到路边四川人的小店凑合吃一顿 得了,这些天做饭太累了。维格想了一下,喝了口 凉茶,否定了王摩诘的建议。路边小店不干净,老 头年纪大了,出事就不是小事,维格说。王摩诘说 可以去拉萨吃,他请客,让维格歇一天,他真的有点儿心疼维格。
  一或者让老头到拉萨请一次客,老人家也 该请咱们吃一次,咱们打车去拉萨。
  ——到底是你请还是老头请?维格目光严厉。
  ——我请,我请,王摩诘赶快说。
  ——得了吧,你不累老头还累,别折腾了。
  维格一切都是为了老头,说到做到,如此坚 定,这点是王摩诘没想到的。王摩诘去了卫生间, 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三角底裤。这之前他完全忘 记了这件事,脑子里光想着维格了。底裤十分刺 眼,怪异,一点也不再具有无所谓的气息。这是他 第一次为自己的女式底裤感到不自在。他的脸有 些红。他记得维格同样黑色的胸罩就挂在他的底 裤旁边,不,是底裤挂在胸罩旁,但这会儿维格的 胸罩不见了。王摩诘想,维格不会去了趟卫生间 就换了胸罩吧?一般应该是在浴后换的。那么,维 格刚刚上卫生间时把它收起来了 ?王摩诘环视四 周,拉开了一个三脚架上的塑料小抽屉,一眼就 看到那件不翼而飞的胸罩。里面还有两件胸罩, 叠得很整齐。这件没叠,显然刚才匆匆放进去的, 显然不想与他的底裤为伍。王摩诘觉得也应该收 起自己的底裤,但不知放哪儿才好,总不能再与 维格的胸罩放一起吧?也许应该扔进垃圾箱,或 者扔到窗外去。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好笑, 他想挂就挂着吧,也没什么,反正都挂了一天了。 不过吃饭时老头要上卫生间,可别让老头看见 了,但又一想老头看见了也无所谓,老头会以为 这是维格的。不管怎么说’王摩诘都有一种抑制 不住的毫无理由的愉快,他感到一些新颖的自己 过去不曾有过的感觉。
  从卫生间出来,到了厨房,王摩诘向维格请 战,要求配合做饭。王摩诘认为老头那里不用老 陪了,现在已经很熟了,而且,累了一天老头也许 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维格同意了王摩诘的说法,但并没让王摩诘 留在身边帮忙。
  ——你要是没事儿,就去趟超市,东西剩得 不多了。
  维格关上微波炉,并不看着王摩诘说。
  ——现在去拉萨?王摩诘不情愿地叫了一 声,他愿守在维格身边。
  ——那你说什么时候去?你算算你什么时候 有时间。
  王摩诘想想也只能这个时间去,很不情愿地 答应了。
  但王摩诘仍然愉快,自行车骑得就很有劲。 其实打辆车也未尝不可,但天色已晚,西郊不好 打车。王摩诘到了拉萨,到了超市,挑选物品,尽 管速度很快,仍差不多用了两个小时才满载而 归。那时维格已做完了丰盛的晚餐,绛红色的藏 式桌几上刀叉明亮,杯盘有致,餐布洁白。维格已 等了王摩诘一会儿,因此未及收好王摩诘买来的 东西便让王摩诘去叫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 用餐。王摩诘虽然走时有些失望,但现在因为作 出了贡献反而十分满足,便不急不慌地对维格 说,怎么也得让他喝口水,他骑车骑得满头汗。王 摩诘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在镜子中认真看了一下 自己,气色不错。可不是嘛,自己来回骑了差不多 十几公里!
  从卫生间出来,喝了口水,王摩诘去叫让弗 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
  ——等一下,维格叫住王摩诘,说,把你的东 西收起来。
  ——什么东西?王摩诘不解。
  ——厕所里的东西,维格很不客气,表情难 以形容。
  王摩诘突然明白了是什么。
  ——那什么,我,我刚才买了新的,纯棉的, 我不要那个了。
  ——不要了也别摆在那儿,扔了去。
  ——扔哪儿呀,老头不会想到是我的。
  ——扔了 !
  ——好,好……
  王摩诘赶快又去了卫生间,收起自己的三角 裤,放进了口袋里。原想扔进垃圾桶,想了一下还 是决定带到外面,扔到公共垃圾桶里。维格的表 情太棒了,他喜欢维格对他充满蔑视的命令,心 里有种刻骨的舒服的感觉。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在工作,兢兢业 业,一丝不苟,就像在宁静的阿尔卑斯山一样。一 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满头梦幻般的白发,精神矍 铄,本身就具有超越性,就是一种存在。这种健全 的东西王摩诘有吗?王摩诘感到内心的震撼。
  王摩诘把刚在超市买的一盒小包装的咖啡 交给老头,叮嘱千万别让维格知道,老头连连答 应。不过王摩诘还是劝老头少喝咖啡,因为西藏 毕竟太高了。西藏不是孤立的高,而是整体的高, 老头同意王摩诘的说法。对于孤立与整体在相同 高度的区别老头做了进一步的分析:阿尔卑斯山 的最高峰勃朗峰海拔4807米,却没有明显缺氣 的感觉,显然这和孤立的高不无关系。不过,王摩诘怎么会知道?老头问王摩诘。王摩诘回答了老 头,说自己不过是直觉,不过事物的相对性存在 于任何事物中。
  一你这是一种直觉性的推论,不过仍然很 了不起,老头说。
  老头喜欢王摩诘,再次谈到了王摩诘到法国 做访问学者的事。咋天老头就已经提到过这事, 甚至前天也提到了。重复是老年人的特征,即使 思维缜密如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大师也是如 此。老头认为巴黎是世界最活跃的学术平台,王 摩诘应该有在这个世界性的学术平台上的经历, 其中包括有机会接触同时代的思想家,这点甚至 更为重要。到了餐桌上老头的提议仍兴致不减。 老头照例对丰盛的晚餐表示了惊讶,拥抱了维 格,不过更多是礼节性的,因为老头仍沉浸在学 术话语中。
  ——东方式的孤独当然很有意义(老头指的 是王摩诘的西藏生活方式),它使人敏感,透彻, 富于智慧,但比较适合保管思想,而不适合创造 思想。从思想史来看,孤独、隐修并非“思想”的必 要条件,相反,“思想”是孤独的必要条件。众多的 事实证明在众声暄哗中产生的孤独才是有价值 的孤独——我指的是一种必须有众声暄哗痕迹 的孤独的思想。维格,哦,维格拉姆小姐,你同意 我的说法吗?
  ——这话您咋天好像已经说过了,维格既亲 切又不满地说。
  ——哦?是吗?抱歉,我上年纪了。
  ——不是您年纪大了,我们管这叫高原反 应,每个刚到这里的人都这样,说了什么自己常 常不记得,所以我要您多喝茶。
  ——有这么严重?
  ——您今天一直都在重复自己。
  ——是这样吗?王。
  ——如果维格认为是重复那就是重复。不过 我不觉得重复,即使是重复在西藏也是适当的。 西藏本身就有许多重复的现象,所有的寺庙差不 多都是重复的,壁画佛像就更不必说,重复没什 么不好。我想,大概我还在高原反应之中,不过我 倒是喜欢这样的反应。您接着说,没关系,能够重 复自己的话而不觉,听者也不觉,是很独特很好 的境界。
  ——说者不觉倒还罢了,听者不觉就是弱 智,维格说。
  王摩诘与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大笑。王摩 诘对老头说:
  ——维格有一半的血液来自这里,所以她没 有高原反应,不过,维格,你是不是太清醒了 ?清 醒很多时候可是一种痛苦。
  ——我不痛苦,跟你们在一起才痛苦。
  我们?也包括我?
  老头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与王摩诘碰了一下杯。
  王摩诘示意老头干掉,王摩诘自己先干了, 老头犹豫而礼貌地干了。显然老头不太适合中国 人喝酒的方式,特别是不理解王摩诘一直声称不 喝酒,这会儿怎么一口全喝了。老头疑惑地对维 格说:
  ——噢,他很能喝,他一直说不能喝酒。
  ——他一会儿会醉的。
  维格虽这样说着,还是给王摩诘满上了酒。
  ——真的?那就不要给他倒了。
  ——他想醉,维格妙不可言地笑,给老头倒 上酒。
  王摩诘与维格似乎心照不宣,但老头蒙在鼓 里。老头就算有一个天才的大脑,也难以洞悉维 格和王摩诘紧张而微妙的关系。
  王摩诘的确想醉,几乎一开始维格就洞悉到 王摩诘的心思。以往王摩诘都是以茶代酒,今天 一开始就餐维格刚刚照例把两杯红酒倒上,一杯 给了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一杯给自己,王 摩诘就把杯子伸了过来。那时维格稍沉吟了一 下,似有意外。酒倒好之后他们相视片刻,维格泯 然一笑,尽管很快滑过,但王摩诘内心已一片哗 然。维格的笑是会心?嘲笑?神秘?默契?总之什么 都有,难以描述。
  酒让王摩诘的确感到松弛,世界因酒放大, 微微地变形,一种非常好的感觉。三个人很快喝 光一瓶红酒,王摩诘竟然要求再开一瓶,并且声 称自己毫无醉意。实际上他这样说恰好证明了醉 态。维格开了第二瓶,给王摩诘倒上。王摩诘看上 去醉了,但醉了的王摩诘认为自己好像更清醒, 好像他身上出现了两个王摩诘,一个能清楚地看 到另一个,内心的自己能看到外在的摇晃的飘飘 忽忽的自己——看到自己怎样与让弗朗西斯科• 格维尔老头碰杯,看到三个人怎样共同举杯祝贺 老头与马丁格的对话取得超乎想象的成功,祝老 人家一路顺风——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谈 到了归程——王摩诘看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摇 摇晃晃与老头碰杯,觉得自己的醉态十分好笑, 他意识到(因此认为自己很清醒)自己好像刚刚 和老头碰过杯。可是意识到也没用。他看到自己又站起来——他的意识总是晚于他的身体,实际 是身体与意识脱节。不过这样的感觉也很好,很 放松,很自由,而这也正是他最初把酒杯伸给维 格时就想要得到的。
  晚餐吃到了很晚,饭后让弗朗西斯科•格维 尔老头在维格的浴室洗澡,王摩诘尽管身体不 稳,还是执意帮助维格收拾房间,洗碗,打下手, 甚至放肆地与维格调情。王摩诘听见自己说,老 头就像他们的父亲————她的父亲,他的岳父,他 们俩呢像儿子和儿媳,完全是醉话;他们没有孩 子,是一个丁克家庭,他问她是否知道丁克家庭。
  一切收拾完毕,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 回王摩诘的房间。王摩诘和维格像往日一样开始 了必需的功课:整理白天的录音,解决翻译上的 疑难问题。王摩诘尽管醉意蒙昽,心不在焉,摇摇 晃晃,看到维格像机器一样工作,心里还是有说 不出的感动。一天下来维格多累,可维格坚如磐 石,好像永远不知疲惫,永远没有倦意,不知道维 格哪来的这种力量,这种力量接近完美,甚至接 近神话。
  的确,维格表现非凡,捧着大厚本的《法汉双 解大词典》,认真地听录音,孜孜以求,孜孜不倦, 查找,讲解,就像大学里的法文教师。如果不是如 此欣赏维格,不是心有所期,喝了这么多酒的王 摩诘早已不省人事,可此时王摩诘非但醉而不 倒,还兴奋异常。尽管动作迟缓、身体摇晃,是个 十足的醉汉,但思维依然敏捷,内心一如既往地 洞彻,完全可以像往常一样同维格讨论某些专有 名词。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工作狂,他们从早到 晚,到午夜一直都在工作。他们似乎被什么东西 控制了,或者不如说被既期待又恐惧的接下来的 东西控制了。他们甚至在用工作拖延最后的时 刻。当最后一个问题解决,维格长出了一口气,合 上大词典,对王摩诘说:
  ——你摇摇晃晃,我以为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就会不省人事,想不到你真的坚持下来。你身体 醉了,心却没醉,这真奇怪。
  ——一点儿都不奇怪,显然因为你。难道你 希望我不省人事?
  ——不,我是担心你不省人事,维格多少带 点鼓励地说。
  维格让王摩诘先去洗。王摩诘不解为什么, 因为平时完事后都是维格先去洗。维格告诉王摩 诘今天是个节日,她要做一会儿晚课。王摩诘不 知道什么节日,维格告诉王摩诘是一个宗教节 日,平时不做功课可以,今天必须正正经经地做 晚课。维格让王摩诘多洗-会儿,去去醉态。王摩 诘问具体是什么宗教节日,他怎么不知道。维格 认为王摩诘不知道很正常,西藏有许多小的宗教 节曰,只有信徒知道,外人一般不知。
  一你倒是跟我说说,也让我长长知识,叫 什么节曰?什么名字?告诉我。
  王摩诘很啰唆,醉态依然,差不多就是纠缠。
  维格不再理会王摩诘,径自到了小小的金碧 辉煌的佛龛前。维格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双 手合十,头前倾,低垂,进入了某种境界。王摩诘 感到一阵袭来的清凉,酒也似乎醒了一半。不用 说维格今天也做了早课,那时他还在睡眠中,那 时或许她刚刚做完早课,然后来到了卫生间-眼 便看到了他的女式底裤,这对她的早课应该有何 种影响呢?或者早晨的程序应是先刷牙,洗脸,再 做早课。不过即使如此,无论早课前看见蕾丝底 裤还是早课后看到蕾丝底裤有什么不同吗?王摩 诘一边冲洗,一边胡思乱想。连思想都很啰唆。而 且热水让思想越发活跃,与其说消除了醉意,不 如说某种程度增加了醉意。女式底裤可能对维格 的早课具有颠覆性的影响,不过也还有一种可 能,那就是愈发坚定了维格的某种东西。嗯,种种 迹象表明是后者不是前者———不过也说不定是 前者,王摩诘对着热水喷头说。
  王摩诘不知道自己冲了多久,直到传来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王摩诘的心紧了-下,没想到维 格的晚课结束得这么快。其实王摩诘已洗了不算 短时间,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王摩诘擦干自己, 穿上晾了一天的睡衣睡裤,热气腾腾推开了浴室 门。
  ——让你多冲一会儿,你还不出来了丨
  ——这刚多一会儿?王摩诘满面红光地说。
  ——你都快熟了,还多一会儿?
  维格进了浴室。王摩诘精神焕发地来到了佛 龛前,站了一会儿,毫无感觉。如果不是维格刚刚 在这儿站过,他从没想过在佛龛前站一会儿。如 果说他对佛教思想并不陌生,那么他对偶像崇拜 永远是陌生的。毫无疑问,他不会有任何形式上 的皈依,如合掌、叩拜、五体投地,哪怕是因为维 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宗教没有敬意。他的敬 意不体现在合掌、叩拜、五体投地上,而是体现在 对某种形而上的敬畏上。一个人可以没有宗教, 但不能没有宗教感。什么是宗教感?宗教感就是 一种敬畏感,这不是他说的,是克尔凯郭尔说的, 还有胡塞尔、尼采、列维纳斯、怀特海乃至爱因斯坦都有过论述宗教感和敬畏心的问题。换句话 说,即使是反对形而上学的人最终也需要某种形 而上学的照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接受维格, 或者皈依维格他也不反对。那么他想,维格刚才 的晚课是否和他有关呢?今天是什么节日?也许 是吉祥天女节?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密宗的节日。 他感到口渴,端起净水碗,喝了一口供在佛龛前 的净水。只一口便感到透心清凉,太棒了,他需要 清凉,他把整个一小碗净水都喝光了。他这个举 动是个既尊敬又胆大妄为的举动,就算异教徒也 不会有这样的举动,而王摩诘就是这样喜欢在超 自然物的面前表现出一种孩子式的举动。
  离开佛龛,王摩诘从维格的床底下拉出了折 叠床,紧挨着维格的床放倒,铺上被子,褥子,枕 头,然后也铺好了维格的被褥。维格的被褥多么 白啊,像维格洁白的如同医生的睡衣。浴后维格 一切差不多都是白的,加上夜晚的蓝,非常美。
  王摩诘关上强烈的日光灯,上了床,打开壁 灯,拿起一本书躺下来翻看。其实王摩诘根本没 看书,只不过睡前习惯拿一本书翻看。
  浴室水声消失了。已无任何动静。
  水声和任何一点动静才是王摩诘真正关心 的,书根本没看进去。
  浴室门随时会打开,王摩诘凝视着打开的瞬间。
  事实上,他们等于躺在一张床上——王摩诘 盯着可能打开的浴室门想。他想他已触摸过她的 蓝色的手,希望今天还能像咋天。是的,最好还是 她别主动。他们非常默契,可以肯定她不会主动。 咋天非常好。一动不动如同大理石。他需要那种 镇静剂一般的感觉。他想象着她的皮肤,想象着 大理石一样的清凉,他渴望大理石,只有类似大 理石的清凉皮肤他才不会因此渴望疼痛,针刺, 滴蜡,鞭打,捆绑,才不会渴望一系列迷人的肮脏 的痛苦的快感。他根本没看书,他凝视着门。
  维格出来了。白色。湿度。白色比想象中的白 还让王摩诘震撼,一如白色切入内心。维格穿着 带白斑点的蓝色睡衣,蓝色底子之上白点异常明 快,主导了富于动感的身体。领口尽管比较低,尽 管可以看见一点点胸沟,不过因为蓝调底子仍很 严肃。
  还有,非常奇怪的是,维格一出来就被什么 东西吸到了佛龛的方向,好像知道净水被喝了似 的。维格到了佛龛前,停止了梳理湿发,默默地站 了一会,拿起净水壶缓缓地给空了的木碗添上净 水。王摩诘等着维格责怪自己,并且已知道如何 回答。但是维格并没有指责。维格上了床,继续用 毛巾梳理湿发。
  一净水还不错,有种大理石的味道,王摩诘说。
  ——那是几天前的水了,维格看着书说,并 不理会王摩诘的调侃。
  ——可那是圣水,王摩诘说。
  ——你的酒劲还没过去?
  ——干吗要过去?
  ——你不要指望酒,那算什么?
  王摩诘讨个没趣儿,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
  那指望什么呢?王摩诘想。
  壁灯还是太亮。王摩诘等着月光。
  像咋天一样他们各自看书。一切都如此寂 静,似乎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就如结婚多年的 夫妻,今天不是做爱的日子,相互也没任何暗示, 因此一般看一会儿书便会毫无感觉地各自睡去。 王摩诘盼着关灯,盼着咋天,月光,大理石的夜 晚。
  不言而喻,当然是王摩诘主动。不过不是现 在,是另一时刻。
  但这会儿也必不可少:两个不是情人的人并 排看书,几乎挨在一起。
  多好的时刻,好像这样可以永恒。
  正当王摩诘沉浸在“两人世界”的美妙阅读 中,忽然,也就转瞬间的事情,维格发出了轻轻的 鼾声。王摩诘侧头一看,维格捧着书竟然睡着了。
  王摩诘有种自作多情、如梦方醒的感觉。不 过与此同时倒也彻底安心了,轻松了。不管怎么 说这之前他还是多少有些不安,有些紧张的,而 也只有彻底安了心才意识到刚才一直潜在的不 安。王摩诘长长出了口气,缓缓地关了壁灯。
  月光。蓝色。月光真好。整个房间是蓝的。王 摩诘轻轻拿下维格手中的书,在深海似的月光中 凝视维格,凝视书,凝视白色的手。王摩诘如此安 心,甚至心里升起某种罕见的温暖的感动。是的, 没有比“睡美人”更适合他了,特别是拿着书的睡 美人。如果这不是天造地设,还有什么是天造地 设?王摩诘欣赏不够,久久地看着睡美人。如果还 有另一双眼睛看着他和维格,那么他和她就是书 中的插图,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情景,就像被深 海囚禁的人,就像祥云与海藻包裹的密修者与空 行母。
  他移动她的书,就像移动蓝色灌顶仪轨中的 法器,移动铃、金刚杵。
  他想,她并没准备睡,她还拿着书呢,可她太累了,还是睡了。
  他轻轻放下书,握她的手,手一惊,一下抽回来。
  第二次,他握住了她的手,非常缓慢。
  她的手动了一下,就像从梦中伸出的手。
  他后背的抽搐感渐渐消失了。
  他们牵手。慢慢扬起。如同某种手印。
  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她的手上,并且大胆地 抚摸起来。
  但也就在这时她忽然对他说,她今天累了, 她想睡。
  他非常糊涂,不解。
  她在梦中握住他的手醒来却拒绝他?
  他没放开她,继续抚摸她,他搞不清她是否 在说梦话。
  她的确醒了。睁开了眼睛。
  他们相视。她轻叹一声。
  他喜欢她的叹息,她的叹息鼓舞了他。
  他扳过她的头,他拥抱她,动作非常慢,就如 慢镜头。她的眼睛如此之美,没有热情,没有睡 意,没有任何性内容,完全是客观的,如果不是淡 漠的。她的客观让他感到大理石的客观。几乎难 以分清这是爱,还是治疗,抑或,这是她创造的特 有的双修密法?他想。他想她甚至或许有了制幻 的法力?她真实而虚幻的睡眠事实上就是一种制 幻?睡眠毫无疑问是对可能发生的事的一种拒 绝,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拒绝和无助中他才确认了 自己的主动性——或者说主体性。
  过去,在爱上他是无主体的。他丧失了主体, 现在,在一种特定的情况下他多少找到了主体, 感到了主体的需求。不管维格到底是一种密法, 还是真的客观,效果是一样的。他慢慢搂紧她。她 一声不出,无声无息,就像不存在一样。
  太好了,他的主体越来越明确,甚至有力。
  他感到了她的呼吸、她海藻般打开的头发、 她清凉的手臂、月亮般的脸。他试着吻她的脸,她 脸上的月光,她轻轻回避,但在侧过脸之后接受 了。
  然后给了他颈,腮,滑过了唇,或者说,因为 滑过了唇才给了颈和腮。这对他其实是鼓励,欲 擒故纵’拒绝往往导致更强的主体性,而这正是 他最需要的!她懂得太深的某种东西,他们之间 完全可以同“乐空双运”的密境媲美,古老的密宗 是可以被现代性打通的’维格就是明证。
  维格绝非简单的回归者与信仰者,她有两种 血缘与文化背景,她虽并不完全了解她自己,虽 然最终如何定型仍是未知数(他一边吻她的颈一 边想,想是他的一种病,对他而言想不分时候,可 以在任何时候,哪怕过去同警官妻子最后的交合 也没停止过思想),但她是一个最有可能完成自 己的人。
  她的长长的发丝被他弄乱了,隔着发丝他再 次接近了她那精致的有淡淡唇膏的唇。她依然躲 闪,不给他唇,不断轻轻滑过他。简直是引诱,无 异于鼓励。他突然不再放过她,坚决地用唇封住 了她的唇。这具有决定意义,或本质意义丨
  许多年了,他从没有过这样真实地冲动地吻 一个女人张开的唇。他的唇里甚至还含着她的蓬 乱的发丝,在发丝中他感到了她转动的舌头、她 的双臂、突然夹紧的大腿。她的大腿中间散发出 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热气,他甚至闻到发咸的味 道。与此同时,更让他震撼的是:他的手不知怎 么,就放在了她不知何时打开的乳房上,他震惊 无比,一时身体发僵,手也僵住了,甚至连眼也僵 住了。他大汗淋漓,汗流浃背,抽搐不止,浑身上 下都有一种方向不明的冲动。他恐慌地吮吸她的 乳房,乳峰,结果一触到乳峰就像触到一股强大 的电流丨他被击倒了,但他竟然没松开她,而是连 带着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体上面。他听见自己混 乱地变形地大喊:
  ——维格,快,快,强暴我!强暴我,快,强暴 我,强暴我,维格!
  即使面对他的混乱,维格仍是冷静的。 维格的长发垂到了他吼叫的变形的脸上。 维格一动不动。
  ——维格,快M央,强暴我,强暴我丨 ——你白喝了那么多酒。维格隔着自己长长 的发丝俯视着说。
  维格甚至看了一眼他的勃然而起的下体,他 的下体伤痕累累,那些旧日伤痕因为勃起变得像 蛇纹一样清晰。
  一维格,这没什么,就是体位不同,你在上 面,快,快上来!
  ——不,维格说,我从没想过要强暴谁。
  ——就是那么一说,一个词,快,维格!
  ——听着,王摩诘,维格撩起长发,别勉强自 己,永远别勉强。
  ——我没勉强,我感到了你的需要,来吧,维格!
  ——那不是真实的需要,那是个错误。维格 太冷静了。
  维格说完,拨开王摩诘剧烈颤抖的卑微的手臂,从王摩诘身上下来,径直去了卫生间。维格在 卫生间待了很长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四十分钟甚 至一个小时的样子。后来王摩诘突然听到了淋浴 的水声。这期间,王摩诘已完全平静下来,一直赤 裸地躺在维格的床上。水声似乎就是命令,水声 让他穿上睡衣,回到自己的折叠床上。
  维格从卫生间出来时,王摩诘已在翻看一本书。
  一我是不是也冲一下?王摩诘自嘲地说。
  维格没理王摩诘,一边弄湿头发一边平淡地 对王摩诘说:
  ——抱歉,早点睡吧。
  维格躺下,背朝着王摩诘。
  ——我没想到你那么认真,你不知道女人可 以上位?
  ——你别再恶心我了好吗?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
  睡吧。
  睡吧,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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