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不,不! 天·藏
第34节 不,不!
夜。蓝色的夜。像往曰一样,像《一千零一夜》。
像两个被深海囚禁的人。像插图。密修者。祥云c海藻。
维格同样的蓝。同样蓝的手、脸,甚至目光。
他缓慢而坚定地向她蓝色的手摸去。
对话远未结束,遗憾的是让弗朗西斯科•格 维尔老头的机票已经到期,明天老头就要起程。 老头订的是往返机票,越临近归期,越后悔没安 排更多的时间。这天已是最后的黄昏,对话依然 忘我地、没有尽头地进行着。看不出明天一早老 头就要远涉重洋飞往欧洲的样子。维格多次提醒 满头飞雪的老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而老头 总是意犹未尽,总说不急。后来维格提出自己先 回学校准备“最后的晚餐”,却被老头一手拦住。 老头不要维格做晚餐了,他要到珠穆朗玛饭店设 宴答谢王摩诘与维格。老头当然应该这样做,不 过如果不是想增加一点对话的时间,老头可能不 会突然想到“答谢”,因为原来说好维格做最后的 晚餐。王摩诘立刻同意了老头的提议,甚至禁不 住说了声“太好了 ”,因为王摩诘对对话的沉溺并 不亚于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三个男人都不着 急,维格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为这个晚上——特 别是为了师父马丁格将下山参加告别晚餐,她做 了精心的准备,说被放弃就被放弃了,多少有点 残酷。
老头与马丁格继续对话,直到夜幕降临,繁 星满天。那时候他们从寺院踏月下来,到了公路 边上,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不消一刻便 到了白色的珠穆朗玛饭店。晚餐隆重而简约,在 饭店西餐厅,老头熟悉这里。尽管维格被所有的 人感谢——被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被马丁格, 包括被王摩诘———但维格看上去并不愉快。也许 “最后的晚餐”维格做的可能会不一样,不过也说 不定。总之,甚至马丁格都注意到了维格状态不 佳。马丁格用矿泉水敬维格,维格诚惶诚恐,双手 举杯。马丁格问维格是否身体不舒服,是不是最 近太累了 ?维格承认有点儿累,不过没什么问题, 让马丁格放心,然后将自己的酒一口干了。让弗 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接着马丁格敬维格酒,老 头如雪的白发与硬朗的皱纹让他的赞美显得特 别的由衷,特别的铿锵有力,老头祝愿在巴黎见 到维格———干了杯中酒。维格没有干掉,问让弗 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王摩诘是否已算他的弟 子。老头瞪大锐利的眼睛,反问王摩诘是否是他 的弟子,是否愿做他的弟子。王摩诘举杯,承认自 己自打他们一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是老头的学生。 而且,王摩诘说在见面之前他事实上也同样是老 人的弟子,因为多年前他就读过老头的译著,中 国有句成语叫“私淑弟子”,出自孟子所言“予未 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就是“读其书,慕 其为人,私自奉以为师”的意思。
老头拥抱王摩诘,举杯,接着又搂过维格,三 人举杯。
晚餐时间不长,主要是礼节和答谢性的,而 且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一行四人走出饭店,维格 要回家看母亲,向师父马丁格致歉,特别叮嘱王 摩诘先把马丁格送回白哲寺再回学校。其实这是 不用说的,但王摩诘感到了什么,在维格转身之 际并不多此一举地问维格是否还回学校,维格没 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下,才说了一句“当然
出租车很快便开到了白哲寺,王摩诘、马丁 格、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都下了车。马丁格与父 亲在台阶上告别,明天他就不到机场送行了。依 然没有拥抱。马丁格献给父亲一条哈达,给父亲 戴在颈上,祝福父亲一路吉祥,平安。
回到学校,王摩诘与老头喝茶,聊天,帮老头 收拾行装。老头思维极清晰地谈及此行的收获, 谈到佛教作为宗教的特殊性,作为智慧带给西方 的启示,作为形而上学的有限性。老头提醒王摩 诘:一种生活方式即是一种思维方式,静思是宝 贵的,静思保证了思想的纯粹性,但不应是长期的、非交流的,长期静思就会妨碍交流、过于封 闭;做一种文明的保管者或传递者固然可贵,做 文明的拓展者与创造者更是生命所需。王摩诘理 解老头的意思,谈了自己的观点,但王摩诘的整 个心思并没在和老头的交谈上。王摩诘同时在想 老头就要走了,明天他是否就要回到自己的房 间?现在王摩诘看着自己的房间越发感到很陌 生,房间越来越像老头的房间,就连那么多的书 都像。如果他将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么今天将是 最后一个晚上,最后的可能。他将做出抉择。自打 失败的那天之后他们一直都非常平静,夜晚没有 任何内容,像通常一样忙完一天,两个人上床,投 入睡前惯性阅读。每次不一会儿维格便睡去,唯 一不同的是,每次维格都是背朝着他。背部是不 可思议的,表明着什么。
一切收拾停当,王摩诘告辞老头回到维格的 房间。或者也是他的房间。他已熟悉这里。他看着 房间的一切,每个细部,佛龛,窗饰,唐卡,他承认 还有不少的地方他并不熟悉。也许他要记住一切 细节?他不知道。他洗漱完毕上了折叠床维格还 没有回来。他躺在床上,枕着双手,一动不动。无 论如何,他想,他应该再尝试一下,哪怕再做出一 点姿态也算他努力了。很晚了,维格还没回来,这 是最后的晚上,一度王摩诘断定维格不回来了。 她可以不回来。她只要稍稍找个理由就可以明天 一早再打车赶过来送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不 过,过了一会儿王摩诘又打消了自己的判断,认 为维格如果不回来至少该来个电话说明一下,不 来电话呢,只能说明维格任何时候都可能在回来 的路上。当然,维格回来得越晚越好,拖延总是让 人稍稍安心的。
王摩诘所想不错,维格回来了。
维格回来时看上去还挺愉快的,并且解释了 一下回来晚的原因:她要给让弗朗西斯科•格维 尔挑选礼物,一直犹豫不定选什么样的礼物,所 以用了很长时间。其实维格没必要解释,解释反 倒让王摩诘感到一种别样的东西。
维格拿出礼物给王摩诘看,对王摩诘说,要 想挑一件不带宗教色彩又有西藏特色的礼物几 乎是不可能的。王摩诘一边分析维格潜在的情 绪,一边看礼物——任何时候他都在一心二用甚 至三用——王摩诘让维格打开日光灯,摊开礼 物,有点故意的煞有介事。通常把简单的事搞复 杂一点啰唆一点,是缓解不安与焦虑的方法之 。
不安就在于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
礼物是一小块织物,说不上贵重,但是手工 制品。另外,最主要的,这是维格的母亲维格拉姆 织的。在王摩诘看来,这块织毯可以将西藏秘史 同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联系在一起。维格母亲 携带着西藏不为人知的历史信息,因此她织的毯 子也可以说是历史性的产物。王摩诘对维格说, 他会向老头强调这点,并将建议老头把它挂在阿 尔卑斯山的书房里。王摩诘相信,这次西藏之行 会让老头产生对西藏的感情。
一对了,可不可以算我们共同的礼物?我 还没有礼物,王摩诘弦外有音地说。
维格看上去好像很愉快,但还是说:
——这不是买的,怎么算是共同的礼物?
——虽然不是买的,但仍可表达一下我们共 同的祝愿。
————你送吧,你表达,我不知怎么说。
一好,交给我吧。王摩诘接过了织毯。
维格去了卫生间。洗毕在床上,他们又泛泛 地谈了一会儿对这次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和马 丁格对话的印象。维格把手枕在床头上,谈到一 开始对老头的反感后来慢慢觉得老头还挺可爱 的,而且也看惯了老头一脸深刻强硬的褶子。王 摩诘认为老头虽然很有个性,虽是怀疑论哲学 家,但并不偏执。王摩诘解释说怀疑与通常人们 常说的怀疑不太一样,怀疑在哲学领域是一种思 维方式。他们这样躺着,聊着别人,好像非常自然 似的。但是,越自然其实就是越不自然,比如说明 天怎么办?同居是否结束?无论如何这是题中应 有之义,但他们谁都不涉及。他们实际上回避了 什么冲淡了什么,这当然不是王摩诘愿看到的, 但事实上他又在竭力冲淡着什么。人就是这样, 总是在某种情形下,说着并不想说的话,做着并 不想做的事,飞速地与自己背道而驰。而且通常 说得还不错,做得也不错。谈话似乎自然停下来, 他们又同时拿了一本书看,某种往日的但又不同 于往日的感觉在空气中、天花板上、壁灯宁静的 光线中弥漫开来。维格放下了书,却没有背向王 摩诘。王摩诘能听见她放下了书,自己也放下了 书。他问她要不要关灯。这是不用说的,他关上了 壁灯。夜掩盖了一切,是一天真正的结束。
他等着她背朝向他。但是她没有。两人都平躺着。
夜,渐渐蓝的夜,像往日一样。像《一千零一 夜》,像两个被深海囚禁的人,像书的插图,像密 修者、祥云、海藻。维格同样的蓝。同样蓝的手臂, 脸,甚至想象中发蓝的目光。他缓慢而坚定地向她的蓝色摸去,同时摸到了她的声音。
一不,不,王摩诘!非常坚决,没任何犹豫。
王摩诘停住手,但没马上抽回,悬在了半空。
悬了一会儿,再次放下,结果落空。
手不见了,声音同时响起:
——王摩诘,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道歉。有 些话很难说出口,可我还要说。离开饭店时,你问 我回来不回来,你想到了我可能不回来。你很敏 感,其实我们都心照不宣:事情已完了,结束了。 这两天不过一直撑着。说实话,我刚才的确不打 算回来了,可你一问,我又不能说不。我在家一直 犹豫要不要给你打电话说不回去了,我想明天一 早再过来。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来,我选择了 面对你。对不起,我要抽支烟。
维格下床,找到了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我既然回来了,有些话就不得不说。我 希望我实话实说,我受不了你,你的“强暴我”一 下毁了我,那句话带着全部破碎的画面,跟你无 法分离,是完整的你。根本不是一般的体位问题, 那不是问题。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永远无法 磨灭,我觉得还不如你舔于右燕的高跟鞋、学狗 叫能让我接受。我觉得你那句话太恶心了,你哪 怕不说也好,我还不那么明白。我可以在上面,可 你不能不说对不对?你必须说,对吗? !你必须说丨
——对,必须,而且要大声说,发自肺腑。
——我听出你是发自肺腑,我又觉得简直不 是你的声音。我原以为可以改变你,我一直都非 常自信,这些天你也看出我的改变;我看起来是 为了马丁格的父亲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 实际上是为你。我完全改变了自己,从白天到夜 晚,从心灵到肉体,时时刻刻都处在一个无所不 能的角色中。你非常敏感,危险,我能体会到,这 让我觉得我不是无所不能的,我必须进一步改变 自己,必须把自己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客观。我看 到了一个新的自己,一个连我自己都陌生的自 己。我没想到正是为了你,正是一切都想着你,一 切都听凭你的感觉,使我完全丧失了自己。你觉 得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成为大理石吗?成为 大理石的要求或默契,使我们的身体关系完全已 变成一种纯技术性的关系。这时候不要说心灵不 能参与进来,就连欲望也参与不进来,存在我们 之间的除了技术还是技术,就好像我真的是机器 人医生似的。
维格缓缓说着,吸烟,样子极大气。
——你那么怕碰,一碰你恨不能马上就毁 灭。你像什么?像一个软体的无脊椎动物,浑身都
是敏感,都是神经。你让我也像你一样敏感,一样 的心惊,我发现拯救你的过程其实正好就是丧失 我自己的过程。我觉得我已不像一个人,而像一 种物,像听诊器,像超声波,像频谱仪。好吧,这一 切我都可以忍受,我可以等待,结果,我没想到是 那样恶心。我从没体会过恶心与可怕加在一起是 什么感受,你让我体会到了。
——你知道,人不能把最真实的一面给人 看,而你把我的真实逼出来。你的确不是无所不 能,我竟然相信了什么。
——相信了什么?
——相信你是度母或智慧女一类的人。 ———你真可笑。
——是可笑。
——其实,我也见过你的真实,可我还是不信。
——你是说,在于右燕面前?
是,我应该见过一点。
——那不过是被表演的真实,真实一被表演 就有了解构的性质,所以你虽亲眼所见却又不是 特别相信。
——你说“强暴我”也是表演?
要是就好了。
——为什么?
——我们都太投入,太真诚,太用力,太相信 一种东西,和于右燕完全不同。所以当真实(其实 也就是毁灭)来临就特别不能接受,就非常痛苦。 真实是不能以真实的方式表露的,如果我们不能 掩藏真实,最好的方式就是表演真实。
——你太非人了。
——是的。
——你身上有一种东西,非常强大,像黑洞 一样。什么也不能战胜它,它比任何一种信仰任 何一种宗教还强大,它可以毁灭一切,它几乎毁 了我信奉的东西。
——你别这么说,我其实还有点指望你呢。 ——指望我什么?
——你知道,我虽没信仰,但有时也禁不住 幻想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 说,你都有藏密灵女的特征,我愿你是我的本尊, 我想象的我们的“同居”可能会类似一种大喜乐 密乘双修,我想“双修”的概念或许能改变我…… ——你别亵渎密乘了,你最好不要跟我谈宗教。
——好,那就谈黑洞,无情的黑洞。你刚才说 的黑洞很有意思,很准确,这么多年黑洞就像是我体内的一个器官,我不能说它与生俱来,但也 时间久远。这不是我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的问 题,而是我必须携带着它,某种意义它就是我的 本质。我一方面想改变它,一方面又恐惧改变它, 因为我不知道改变它之后我会成为什么,我很可 能不再是我自己。我看现在这样也很好,你找回 了自己,我也不用担心丧失什么了。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血,无可救药,是 个真正的冷血。
——可能比冷血还要冷,如果我想结冰,是 可以结冰的。
一我不想再见到你,可能的话,现在就不想。
——现在恐怕不太可能,你坚持几个小时吧。
——麻烦你,到卫生间去好吗?要不然我去? ——还是我去吧,很抱歉。
王摩诘说着,起身,下床,没有任何犹豫。 王摩诘去了卫生间,特别关严了门,站了一 会儿,坐在马桶上打开书,阅读。不时停下来,陷 入长时间回忆,很长时间没有睡眠,直到黎明之 际才在马桶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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