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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同一空间旅行 天·藏

第35节 同一空间旅行

孤独,这毫无疑问,在对比色中 没有哪一种色调不是孤独的。
  但是这种孤独是正常的,甚至是本质的,
  是一个人最接近自己的时候。
  江边。空港。云。咖啡厅。送走了让弗朗西斯 科•格维尔老头,王摩诘在透明的玻璃厅请维格 喝咖啡。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飞机在停机坪上尚 未起来,仍有零散旅客在登机。
  两人目光都在窗外,似乎在等待飞机升空。 机场空港是全透明的玻璃房子,坐落在缓缓的开 阔的雅鲁藏布江边,客机无论起降看上去都几乎 是在江面上进行。事实上飞机起不起飞都已经与 他们无关,他们不必再等,但他们的确需要一杯 咖啡。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登机前留下若干美 元,这很正常。不过仍然可笑,特别是对维格和王 摩诘,一对尴尬的“恋人”,好像这些天的结果就 是这些美元。
  ——我们把钱分一分吧,飞机起飞时,王摩 诘说。
  ————你留着吧,算你的房租,维格不自然地笑道。
  一你每天做饭很辛苦,还做译员,还有 ……我留三分之一吧。
  还有什么?
  ——啊,那是无价的。
  维格把咖啡喝净,径自离开。
  王摩诘付账,快步追上维格,差一步维格就 上了出租车。
  他们回到学校开始分割他们“同居”的生活 资料。没有任何争执,没有不舍,没有留恋。王摩 诘提着东西准备回自己房间时,对维格玩笑地 说,自己好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没任何可笑之 处。周一,他们上午都有课,都调到了三四节。从 机场回来他们本来应该赶快准备上课,课后再做 生活的分割,可他们急于分开。
  他们都去上课去了。一切又都回到从前,却 又不是从前。
  他们很少见面。虽在同一个学校教书,而且 一墙之隔,但真的自然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如果 再加上刻意回避,碰面的机会就更少。最初一段 时间,王摩诘没注意到维格特别有意识地回避自 己,直到有时忽然想起居然有一两个星期没见维 格了,便有意识地把房门大敞,坐在门口等候维 格。这样一来,维格下课穿过操场回来,远远地两 个人就必须照面了,就算每次维格并不准备和王 摩诘打声招呼,王摩诘也会不痛不痒地问候一下 维格,评论一下维格的气色、衣着一类。没什么正 经可说的,维格后来连停也不停,径直打开锁,进 门,无论王摩诘是否在一旁说什么。
  暑期到来。校园空寂。维格没住在学校,住拉 萨去了。
  王摩诘不知道维格是否带母亲去了亚东,春 天的时候他们曾约定一起去,后来维格再也没提 及此事。这天午后,王摩诘在村边上散步,忽然看 见维格从白哲寺的树林里走出来。维格现身的刹 那有点在梦幻中浮现的感觉,忘记是谁说的,女 人与树林总是有种梦幻的关系,总是同一个男人 走出树林的样子不同。王摩诘没迎着维格走过 去,在村中必经之路的拐角上等候维格。维格过 来时王摩诘从墙角忽然现身,吓了维格一跳。不 过或许是身着一身修长的藏式长裙的缘故,也或 许是刚从师父马丁格那儿回来,维格依然是宁静 的,即使一怔也没打破那种从里到外的宗教的宁 静。另外,也加上几个月时间过去,某些东西已经 钝化,维格见到王摩诘甚至多少有了 一点自然的气息。王摩诘却没把握住维格的自然气息,相反 一问到维格是否去了亚东便习惯性地流露出质 疑的味道。
  ——啊,这么久没见你,我以为你去了亚东 了,你去了吗?
  一没有。维格诚实地回答,正如灰色藏式 长裙的诚实。
  ——是不是忘了?我可记得你还邀请过我。 还打算去找维格夫人吗?
  ——当然了。维格提高了声调,某种宁静消失了。
  ——我还是主动请缨吧,我好像承诺过陪你 和你母亲去亚东。
  一不,不需要你去了。
  ——那你母亲会去?
  王摩!你是谁呀,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丨
  维格的宁静不仅消失,而且几乎处于破碎状 态,连藏裙也维系不住。
  ————你离我远点,想起你我就觉得恶心!维 格恶狠狠地说。
  ——我很想与你母亲同行一次,我挺想她老 人家的。
  ——我刚发现你这人不但身体有病,脑子也 有病。
  这话已够狠的,不过对王摩诘不算什么。
  王摩诘继续自己的思维轨迹,说:
  一我想哪天拜访她老人家,我们再谈谈。
  ——你去找它们去谈吧丨维格指了指天上的 鹰,跟它们说去!
  维格已不顾鹰本是天使的意象,而单取其死 亡意象。维格快步离去,一个人走在村中不规则 的小径上。王摩诘在维格身后站了很久,一动未 动。那时阳光强烈,村子安静,狗睡在墙下,拖拉 机像静物,牛粪墙几乎自燃,永恒不变的村子。他 能感到自己被午后村子背景呈现出来,身上布满 阳光的颗粒。再次想到修拉,想到自身。
  维格去了亚东。
  其实维格去不去亚东当然不必告诉王摩诘, 但如果维格选择的是从学校出发,而不是从拉萨 出发,无疑有意为之。这天早晨,高大的越野车轰 鸣地开进安静的暑假的学校,王摩诘正在太阳下 侍弄菜园,看见教练、维格、维格的母亲下了车, 进了房间。
  稍后,让王摩诘惊讶的是,王摩诘认为的教 练竟然不是教练,而且事实上也非教练的车。是 的,不是教练。新司机。司机是个挺神气的小伙 子,肤色保持得很好,根本不像开越野车的,比起 教练,这个小白脸儿可是差多了。
  王摩诘给维格的母亲准备了一袋子青菜,黄 瓜和西红柿,便于老人家路上吃。当高大的巡洋 舰越野车再次发出轰鸣,从菜园前掉头,王摩诘 招手拦住了越野车。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王摩 诘并不找司机,也不找前座的维格。王摩诘摸索 着打开了后车门,将青菜交给了维格的母亲。老 人家合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收下了黄瓜 和西红柿。老人没有邀请王摩诘,显而易见,无法 邀请。
  王摩诘祝老人吉祥,也祝福老人的母亲—— 维格夫人吉祥。
  老人再次合掌,颔首致意。
  王摩诘凝视着西藏地图已是三天之后的事 情,他准备去亚东,却难以想象亚东的遥远。资料 上说,亚东属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森林茂密,四 季如春。从地图上看亚东距锡金首都甘托克已经 很近,甚至距印度洋也已不远。王摩诘是一个不 擅长旅行的人,由于长期偏于一隅,西藏对王摩 诘而言就是这所学校,山村,郊外的拉萨河,以及 山脚的白哲寺。除此之外,王摩诘再没去过任何 西藏别的地方。如果在拉萨城里,即使耳濡目染 王摩诘也多半会知道一些西藏旅行的常识,比如 可以到任何一家旅馆搭上几个驴(旅 '、友,包一辆 小车,去大家共同想去地方。但是王摩诘没这样 做。王摩诘选择了最传统的办法:长途车。
  这天一早,王摩诘到了拉萨市中心。他去了 长途汽车站,之前他已打听到长途车到达亚东需 要走四天三夜,没卧铺,还是传统的硬坐,中间有 三个晚上住沿途的汽车旅店。他到了候车室,八 点钟整的时候,稀稀拉拉的旅客开始上车,半小 时后长途车缓缓驶出了车站。人没坐满,有近一 半的空位,应该是留给沿途车站的,王摩诘只能 这么想。车是老式的长途车,长年奔波于西藏崇 山峻岭,一身旅痕。虽然并不拥挤,但仍不能同单 位的大巴或豪华旅行社的大巴相比。车上坐的全 是普通的民间的藏族百姓,因此车内什么颜色都 有,什么气味都有,什么吃的都有,什么日常用品 都有,整体看去差不多就是一幅风俗画。尽管车 上的藏族百姓穿的不完全是藏装,尽管也有夹 克、草绿制服,但一看头饰和肤色就是高原民族。 什么是民间?现在王摩诘才真正体会到长途车就 是民间,而且是固定的又永恒流动的民间。王摩 诘无疑是车上最奇怪的乘客,甚至算不上乘客, 因为车上没一个旅游者,只有他是。除了酥油和奶皮子散发出的气味一开始让王摩诘不太适应 (后来也全适应了),王摩诘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的,王摩诘甚至喜欢自己作为车内唯一旅游者的 存在。
  旅游者即旁观者。孤独,这毫无疑问,因为他 是旁观者,本不属于车上的色调。没有哪种色调 在更大的对比色中不是孤独的,而孤独的时候也 正是一个人最接近自己的时候。另外,他想,最主 要的是,可以想象维格在前方路上的情景。现在 窗外的风景就是维格几天前看到过的,应该说, 维格看到的一切他都能看到。前方的路。无尽的 路。所有的路都是同一条路。维格就在前面,他与 她的情况就像小学算术题:时间速度他都慢于 她,他能追上她吗?何时追上?如果在运动中他慢 于她肯定永远追不上她,但如果两人的终点是相 同的呢?这点很重要,小学没讲过。当然,如果说 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长途车上见到的风景应该 比越野车好一点,因为如果说高技术的越野车在 自然中是个不和谐的闯入者、自然界的异物,那么 长途车的公众性和风俗性则很大程度已接近高原 的自然的风貌,甚至就是高原的一部分。机械的东 西只有老式长途汽车才像是高原自己生长出的, 其他都有异物性。王摩诘算是车内的异物,不过他 这点小小的异物在车内实在不算什么。
  长途汽车一直沿拉萨河行驶,经过白哲寺, 他的学校,水泥厂,过了曲水的雅鲁藏布江大 桥,拉萨河才消失——消失于雅鲁藏布江中。开 阔的雅鲁藏布江对面,是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 喜马拉雅山系的岗巴拉山——岗巴拉山尽管壁 立千仞,却在仿佛如屏风的垂直中展现出惊人 的盘旋的道路。长途车像其他车辆一样爬行其 间,仿佛义无反顾地挂在山腰上,随时都有坠落 的可能。
  从地图上看,或者从维格曾经描述过的看, 王摩诘知道,云雾缭绕的岗巴拉山之上就是西藏 著名的四大神湖之一羊卓雍湖。维格说湖边有个 小镇叫浪卡子,小镇是西藏最高的小镇。他的第 一个晚上将在小镇旅店度过,他已经打听好了, 可以不住长途车定点旅店,可自选旅店,只要第 二天一早准时上车即可。长途车的定点旅店条件 很差,他可以置身在长途车上的民间却无法睡大 车店的民间。之前他在拉萨长途汽车站做了详细 的打听,包括所有食宿细节,虽然缺乏旅行经验, 王摩诘却是做事异常缜密的人,这正如他的哲学 研究一样。另外,王摩诘不住大车店还有别的考 虑。
  没有尽头。盘山。不可思议的公路。没有旅伴。
  一切都是陌生的,无论风景还是人。
  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尽管没什么不习惯的, 不过面对如此切近的壁立的山脉王摩诘还是感 到一种压迫性的绝望的孤独。特别有时向下看 时,下面雅鲁藏布江越来越深,越来越淼,反光的 水面上飘着层层云雾,局原几乎立体起来,可是 也真让人不敢往下多看。王摩诘的心一直揪着, 后来不再看,干脆闭上了眼®。
  ①如果说一个哲学家或思想者可以不热爱 旅行,甚至可以足不出户,那么一个小说家则必 须热爱旅行。小说家的旅行过程大致相当于小说 的构思过程,旅途中的想象与虚构始终伴随着。 我的许多小说实际上都是在旅途中守着窗户和 外面的风景完成雏形的。我走过西藏许多地方, 光是岗巴拉山就翻越过三次,两次是在夏天,一 次是在冬天。我知道的拉萨曲水岗巴拉山一线是 西藏高原最神奇瑰丽的区域,不仅蓝色的拉萨河 在这里汇入雅鲁藏布江,同时这里还是西藏三大 著名山系的交汇处:分别是喜马拉雅山系,冈底 斯山系,念青唐古拉山系。三大山系既可以说在 这里开始,也可以说在这里结束,而岗巴拉山是 三大山系在此的主峰,它耸入云层之上,被三大 山系簇拥,向上抬升、举杯,杯子已不能举得再 高,那杯中酒就是羊卓雍湖。湖水一鉴到底,与天 相接。许多次我旋山,进入雾海,透出云层,我与 许多山峰一同立于云层之上,一种遗世独立之感 使我看到西藏更加广阔的天空。我看到羊卓雍湖 碧蓝,像海,几乎伴有潮汐,据说羊卓雍湖是当年 高原崛起时对古特提斯海的挽留。牧人骑在马 上,正如古人类走向大海。远远看去,黑牦牛、白 羊群星罗棋布,像一动不动永恒的棋局。而牧人 如旷世隐逸的高手,终日行云流水。某一时刻,你 与某个牧人目光相遇,会突然感到仿佛被浩瀚的 水面收去——感到一种提升,飘荡,体轻如燕,几 乎可以健步如飞了。
  王摩诘毫不掩饰地赞赏我对岗巴拉山的描 述,无论我们多么不同我们都有很大的相似性, 西藏规定了我们一些共同东西。我熟悉王摩诘正 如王摩诘熟悉我。我,王摩诘,维格,我们,还有可 爱的死去的数学诗人,还有教练,还有可爱的于 右燕,我们拥有共同的西藏。我们都认同我们的 先驱、诗人马丽华的诗句:让活过的再活一遍/让 死去的再死一次/我们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姐妹......
  局局的羊卓雍湖和浪卡子小镇展现在面前 是下午四点多钟,王摩诘一睁开眼,看到自己身 居云端,_览众山,湖水如镜,感觉安全多了。小 镇凉风呼号,阳光如瀑。小镇只有一条丁字街,周 边是群峰,非常简单。石头建筑、白铁皮顶铺面、 摊点都饱含着更高更透亮更绚丽的阳光。王摩诘 没住汽车旅店,独自来到丁字街上,很快就逛遍 了小街。小镇地处交通要津,街边分布着简单而 雷同的食宿旅店,构成了小镇最主要的街景。走 进一家四川人开的街边店,店面除了一望而知的 干净,与左邻的旅店也没什么不同。店面分上下 两层,上边住宿,下边吃饭。如果在此地能做到一 望而知的干净其实就已经与众不同,王摩诘认为 不必再找别处了,应该就是这家店。
  站在二层简陋却异常整洁的走廊上,可以看 见耸立在楼后的山峰,甚至可以感到山峰庞大硬 朗的冷空气。山体青色光滑,没有一棵树,一点植 物,如果不是高高的峰巅上有人工的五彩经幡在 飘动,完全可以想象是在月球上。真的,瞧那山的 颜色环形山也不过如此。王摩诘看了房子,要来 了旅客登记簿,一直往前翻。像他预料的那样,他 看到了半年前的冬天维格与登山教练的名字。
  不错,就是这间房子。虽然是半年前的事了, 但在这间房子里,王摩诘仍感到维格与教练的气 息。维格跟他说过,那时她虽在教练身边却更深 刻更美好地感到他的存在;她思念他,想他,想他 的-切。他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思念,但此时 此刻,他感到自身的某种无法言喻的思念。睹物 思人,好像面对某个故居,王摩诘感到内心的伤 感。伤感如此甜蜜,陌生,以至有泪水要流出。
  好吧,王摩诘对自己说,那就流出吧。
  啊,久违了,泪水……
  啊,多么忧伤,多么甜蜜丨
  他在镜中凝视自己,哑然一笑,他看到泪水 与笑过渡的一瞬。
  他珍惜自己的忧伤,愿沉溺在忧伤里。
  这是人的忧伤,是早年的,乃至青春少年时 的忧伤。
  他泪如泉涌。看到儿时的自己。如此幸福。
  他有多少年没流泪了?
  久违的情感,如同一种复活。
  他爱维格。爱。在如此特定的“故居”他感到了。
  他摘掉灰格围巾,把围巾挂在镜上,似乎围 巾代替了他。
  他没找到维格最近几天的住宿登记,显然他 们的越野车要快得多,他们不用住在浪卡子,多 半住在了条件好得多的江孜城,他看着围巾想, 事实上什么也看不到。 他不知道江孜是什么情 况,任何一地对他都是陌生的,不过他相信可以 找到他们的登记记录,包括冬天时的登记。他到 了楼下餐厅吃饭,虽不喝酒,但吃了很久。他无所 事事,吃完饭天仍然很亮,他问店老板有关桑顶 寺的情况,可能的话想去看看。老板说桑顶寺远 在湖心半岛,离这儿尚有几十公里,二来也没车 去那儿。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找不着感觉,只能回 房间。
  他拿出书阅读,渐渐忘了维格。
  书,风景,维格,是他此行的主题。
  而一旦进入阅读,他会忘记一切,只有书的 主题。有时候他从书里出来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在 何处,恍然还在自己最熟悉的书房里。书,常常使 他忘记是在旅途中。即使是在后来几天中的卡日 拉冰川,在十万佛塔,在日喀则,在世所罕见板块 漂移碰撞学说的标志性地貌,只要一打开书,- 切就像不存在-样。
  不过,王摩诘得承认,到了帕里有点不太一 样,那时已是三天之后。他记得维格说过帕里有 高原上的高原之称、喜马拉雅山“悬崖”之称,帕 里是喜马拉雅山南北分水岭,帕里之下便是白雾 茫茫的印度洋暖湿气流了。
  的确,帕里太高了,长途车窗外满目银色,寒 烟高挂,雪水分流。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 踏进同一条河”,如果是真理的话,那么在这里 “人可以一次踏进两条河”同样是真理。事实上不 仅是两条河,是许多条河,在分水岭的源头上,人 可以拥有多少种不同方向的时间呢?
  孔子站在川上时想已是暮年。
  赫拉克利特大约同样不年轻。
  多少人感到时间流逝。
  很少有人感到时间沛然,王摩诘感觉心情好 极了。
  帕里之下美丽迷人,河流深切而下,从冰雪 到地衣,从草甸到灌木,从针叶林到阔叶花,不过 五十公里的河段,一天四季,呼呼而过。时间在这 里呈现得和任何地方都不同,快得惊人,丰沛得 惊人,就连笨重摇晃脏兮兮的高原长途车在这里 也似乎以宇宙的时间飞起来,俯冲下去——必须 紧紧抓住扶手,不然身体几乎失重。
  王摩诘惊讶,如果自然界也会做梦,那么帕 里之下便是自然界展开的广阔的梦。满目青翠, 风景如画,海洋性暖湿气流已拂面而过。那边的海风肯定感觉上和山顶的风会完全不一样。王摩 诘看见了河边的衣妇,看见了稻田,看见了林边 的村舍,远远地看见了亚东小城——小城在河流 稍稍迟疑的地方,静静地展开。
  这是一个被亚热带森林和梦幻包裹着的小 城,几乎可以说包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奔腾的 河水,古木桥,河上的远景,小城几乎要密不透风 了。小城古色古香,除了政权有限的几处砖石建 筑,小城差不多还沉浸在色彩斑斓的木质建筑的 记忆中。城市要素,商店,酒楼,茶坊,卖手工艺品 和古董的摊点,街景,民居,车站,旅店,招待所, 这里都应有尽有,但又是那么的不同。这里的一 切都是木结构的,饱含着时间和宁静,走在满目 的木质中就好像走在宋朝的街上,走在另一种文 化的清明上河图里。小城下着雨,细雨霏霏,所有 的建筑都湿透了,树,楼宇,店铺,街景全湿透了。 王摩诘走进一家邮电所,向柜台里的姑娘要了几 张明信片,稍稍迟疑了一下,写下了丹巴尼玛的 名字,桑尼的名字,格吉的名字,边茨的名字,最 后是自己的名字,落款是:亚东下司马镇。也许他 还应该寄给另外一些人,一些更远的人们。
  但他们是谁呢?谁?
  往事如斯如水,故乡如雨如烟。
  他们是谁?谁?
  王摩诘站在桥上,望着流水和远方。
  他在街上走着,找一家又一家旅店。有谁说 过旅店就是旅人的家,过去没体会,现在王摩诘 多少有点认可。王摩诘并没寻找维格和母亲可能 住的旅店,一路上的寻找是一种心情,到了目的 地他却不再寻找,因为这并非他此行的目的。也 许维格她们已经离开,也许还没有,这有什么关 系呢?他无非是感受一下她的痕迹。
  是的,痕迹,这个词非常准确。
  他在一家稍偏点的木质小旅店住下,等于到 了一生最远的地方。但无论怎样陌生,只要一拿 起书他就回到本位,在哪儿都一样。开始几天大 部分时间都在临街的二楼房间看书,偶尔看一下 楼下的街景。常常,在明亮的木质的阳光中,有种 时间倒流的感觉,感觉像在宋朝一样。待了三天, 感觉浸透了某种东西, 王摩诘才决定出门转转。 这天早晨,小城尚未醒来,王摩诘到了街上,从一 座古木桥上走过了暄哗的卓姆河。那时早雾还未 散尽,乳白色云雾在身边飘拂,挥手就可裁下一 截。
  过了桥,到了对岸,便离开了小城。王摩诘沿 着卓姆河的一条小小的支流逆水而行,进入丛林 深处,渐行渐远,翻过一道郁郁葱葱的浅山,涉过 —条不断重复的透明的小溪,每隔不远就要在生 满苔藓的树上留下必要的标记,以免找不到回来 的路。有时王摩诘甚至觉得可能已越过国界,也 可能没有,管它呢,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不应 有什么国界之分,王摩诘想。景色越走越美,森林 之溪比比皆是,常有四个方向的瀑布垂落,可以 看见鱼在有瀑布的树上闪光的身体。各种鸟的鸣 啭太响亮了,像不同乐器发出的合成的声音,很 容易听出某些大鸟的领唱般的声音,而众多小鸟 细碎的鸣啭往往与潺潺的水声构成背景上的音 乐。不过有时背景上的音乐也会突然大声暄哗起 来,听不出是抗议还是迎宾。王摩诘认为多半是 抗议,因为有人来了。在自然界面前,人永远是被 抗议的对象。反正,不管是什么吧,这里的一切都 应相对于人类的最深的良知与最脆弱的美好;这 里值得珍惜,因为类似的风景已经所剩不多。王 摩诘这样想着,采集了一些植物标本,拍了很多 照片。王摩诘的想法是,在开学的第一天,他的学 生们意外地发现教室成了展室或陈列室,他们就 会像亚热带的鸟群一样大声暄哗。
  他要去一个寺庙。一个尼姑寺。他差不多已 经看到了它:黄色,很亮的赭黄,在前面的树丛中 时隐时现。如果用某种美学的观点看这里就应该 是一个幽静明黄的尼姑寺,而不是一座宏伟的男 性化的寺院,因为这里太幽静,太美,太动听了。 而且如果在这儿见到几个绛红色的飘逸的年轻 阿尼,看到她们口吐着六字真言如流云一样飘然 走过,也是很恰当的。不过,同青翠的植物和活泼 的水声相比,无论如何清幽的寺院在这儿还是显 得苍老。寺院的佛堂尼舍设施也比男僧为主的寺 院简陋,不过,也因此更加自然。
  寺院不大,名叫噶秀寺,外墙布满青苔,院门 很矮,门框几乎要碰到头。这是进入寺院唯一的 门,夜晚要是把这个小门锁上,整个寺院固若金 汤。尼姑寺大都这样低调,这里尤甚。寺内主佛堂 呈“凸”字构形,经堂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主尊莲 师像,东西两壁绘有金刚持、依怙神、吉祥天女。 这里维格过去应该已来过很多次,这次带母亲也 一定来过多次,不过现在她们应该不会在这里 了,王摩诘想。
  王摩诘随便问了一个流云般的绛红的阿尼, 这里是否有一个叫“维格夫人”或“维格拉姆”大 师的人。流云般的阿尼看上去很年轻(实际不年 轻了),她指着前面林深处一个赭黄色木楼告诉 王摩诘在那里。王摩诘没放过流动的阿尼,问阿尼“维格拉姆”大师有多大年纪了,阿尼摇摇头, 表示不知道。王摩诘换了个角度问维格拉姆大师 是不是这里最老的人,阿尼想了一下明确说不 是,寺里还有更老的阿尼。维格拉姆大师现在老 得还能讲话吗?王摩诘问。阿尼奇怪地看着王摩 诘,看了一会儿悠然转身走了。阿尼显然没见过 王摩诘这种人,或许千年以来都未见过。
  寺里还有更老的阿尼?王摩诘不知怎样理解 阿尼这话的意思,究竟是否定着维格拉姆的存 在,还是提示着维格拉姆的存在?更老的阿尼应 该就是维格拉姆大师,难道还有比维格拉姆更老 的?西藏有不少寺院都有幻觉的功能:你心里想 什么——哪怕是无意识的——会真的出现,因此 王摩诘一直对所谓还在世的“维格夫人”的事没 太放在心上。不过现在王摩诘几乎难以置信地相 信了一点儿维格的话,因为非常重要的年龄似乎 已不是问题。如果年龄不是问题,也许维格的外 婆维格夫人真的还健在?但这里会不会同样有制 幻的可能?王摩诘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为自己 只要亲眼看一看便知那是不是历经沧桑的维格 拉姆夫人,他非常自信,他有把握。
  但他错了。他根本无从判断,因为老人太老了。
  老人老得有点吓人!他的直觉在这样老迈的 人面前不起作用,更无自信。如果不是老人的眼 睛有一种偶或眨动一下的目光,王摩诘几乎认为 老人就是一尊与尼舍里其他雕像无异的雕像。老 人身披绛红色袈裟与黄色披单,裸露的部分(如 面孔、小臂、手甚至手指)完全是由皱纹构成的, 已分不出性别;就连老人凸出的总像要掉出来的 眼球也好像布满了放射状的纹理,放射的眼球与 多皱的眼角构成了深刻的更为复杂的让任何一 个雕刻师都望而生畏的富于张力的表情。一百年 的时间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呢?大概也就是 维格拉姆大师这样了。 这可能是维格拉姆大师, 但可能是维格拉姆夫人吗?这张脸没一点儿维格 的痕迹,也找不到维格母亲维格拉姆的痕迹。也 许太老了?老得已经变成非人?没有人间的痕迹 了?三代维格拉姆在此曾相见?
  尼舍辉煌、永恒、纯净。辉煌的永远是佛龛, 是灯盏;永恒的是眉目低垂的释迦牟尼像;纯净 的是墙壁,卡垫,经册,木碗,藏桌,蒲团和梵香。
  老人盘坐在金黄色的卡垫床上,手持深色念 珠,面前是绛红色的藏桌。
  和老人说话非常困难,王摩诘需要把声音放 到最大,几乎是在喊:
  一您是,维格拉姆大师吧,打,打扰您了 ! 王摩诘用藏语说了不下三遍,老人没有任何 反应。
  ——我是,您的,孙女,维格拉姆的朋友丨 ————我们,在一个学校教书!我知道,她来过 这里丨
  一您见到您的孙女和女儿高兴吗?
  老人眼睛直瞪,看上去完全听不懂王摩诘在 说什么。王摩诘拿出维格的照片给老人看,老人 久久地端详着年轻的维格的照片,抬起头来,嘴 唇艰难地嚅动,终于发出了 “瑟瑟”的声音,但根 本听不懂老人说的是什么。
  不过从老人的表情上王摩诘读出了老人熟 悉照片上的人。
  ——她,她是您的孙女?王摩诘大声问。 跟刚才差不多,还是没任何的表情。
  王摩诘向老人合掌,没办法,只能准备告辞。 但就在王摩诘后退之际,老人忽然向王摩诘 招手示意,王摩诘立刻停住脚步。老人示意要王 摩诘伸出手,然后摘下自己腕上的一串深色透明 的念珠交给王摩诘,并亲自给王摩诘戴在腕上, 戴好后,示意王摩诘可以走了。王摩诘不解老人 之意,完全被这事弄糊涂了。王摩诘不能白要老 人的东西,拿出了 一些钱作为布施,放在了茶几 上。
  老人合掌,口诵“瑟瑟”的经文。
  世界已不存在,人也不存在。 王摩诘又凝视了老人好一会儿,退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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