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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博物馆 天·藏

第36节 博物馆

两个人沉默,没再谈任何话题。但是 心理上的对话进行着,反映 在两人变幻不定的目光中,
  街心喷泉的灯光恰好相应地打在两人的脸上, 打在餐桌上、吧台上,以及许多空荡荡的座位上。
  王摩诘一脸风霜回到学校,已是两个星期之 后。回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走时是一个人,回 来还是一个人,一切并无变化,简直原封不动。
  学校还是如此寂静,房间也一如往常。走时 维格房间上着锁,回来时依然。不知道维格是不 是回来了,感觉应该回来了,但是许多天来一直 没见维格回来。王摩诘甚至反复凝视维格房间的 锁是否是他离开之前的样子,但又想不起之前是 什么样子,无法作出判断。
  —个人阅读,散步,思考艰涩的命题。直到有 一天,已临近开学的时候,王摩诘正想着维格无 论如何该回来准备上课了, 一抬头看见了维格。 那时他正在菜园里,隔着菜园的塑料膜他看见维 格从校外走来。维格穿着白色风衣,短靴,披肩 发,走路很快。
  王摩诘没走出菜园,继续给黄昏暖色光线的 菜园浇水。
  反正维格回学校了,不必着急什么,王摩诘 想。王摩诘打算过-会儿再去找维格聊聊她的亚 东之行,也聊聊自己所见,结果没想到不一会儿 维格又匆匆离开房间向校外走去。王摩诘觉得不 能再错过今天的机会,立刻从菜园走出来,毫不 犹豫大声叫住了维格。
  王摩诘走上前去,主动问维格:
  ——我在干活,我以为你看见我了。
  一我看见你了。
  维格淡淡地干净地说。
  看见了连招呼也不打?
  ——你不也没打吗?
  我在干活。怎么,回来又走,是不是躲着我?
  ——我回来拿一些东西。
  这么忙?
  ——是。
  —忙什么,能问问吗?
  ——我正办调离手续。
  ———你要调走?
  ——我要离开这儿了。
  两个人相视了一会儿,显然王摩诘没料到维 格要离开。
  ——我猜猜,王摩诘说,是区政协,还是文史馆?
  ——差不多吧,西藏博物馆。
  ——太好了,搞研究?
  ——也做讲解。
  ——好,好,太好了。
  王摩诘显出少有的忘我的纯粹的激动。
  ——抱歉,我得走了。
  ——我希望成为你的第一个听众。 维格不说话。
  ——这是我曾经给过你的建议。 维格不说话。
  ——这是必然,而且是最好的必然。
  ——必然,还有最好的?
  ——当然了,在你的一直处于敞开的所有的 可能性中都包含着必然性,其中有最好的,和接 近最好的,博物馆是最好的。我曾想过你的种种 归宿,想象过你在噶丽寺、米米钦热寺或苍古寺 那样的安静的寺院,我觉得那对你也很好,不过 不如博物馆。博物馆和寺院有相似之处,只不过 寺院是-种传统方式, 博物馆是-种现代方式, 而现代方式更适合你,甚至也适合我。
  ——适合你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我也适合博物馆,当然,我适合 任何地方。对我而言不在于形式,你就不同了,事 实上你一直在寻找形式,你找到了。对了,亚东之 行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谢谢你这么关心。
  ——具体谈谈,结果如何?
  ——对不起,我得走了。
  ——我陪你等出租车。你,你去博物馆太好 了……
  王摩诘陪维格出了校门,到了马路边上,滔 滔不绝说着博物馆的妙处。维格不断向两边张 望,看上去根本没打算听什么。
  维格叫住-辆出租车,上车,摇下车窗对王 摩诘说:
  ——你一个人多保重吧。
  ——谢谢,放心。
  西藏博物馆接纳了维格,给了维格一套单元 房。维格受到了特别礼遇。首先博物馆需要专业 的外语人才,以应对越来越多的国外游客。维格 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更有国外学历,专业是 法语,英语也精通,这一点站得住脚。其次——实 际上更为重要———维格是历史人物西藏近代改 革者苏穷•江村晋美的孙女,本身就是历史的延 伸,历史之子,维格讲述起历史来十分贴切。另 外,维格的阿莫舅父不管怎么说已是政协副主 席,某种影响力不能忽视。种种因素加起来,维格 到博物馆工作只是-件她是否愿意的事。
  当然,事情最早还得从王摩诘半玩笑的建议 说起。那是在听完了维格的信仰之路和家族史之 后,说到维格的人生定位,王摩诘半开玩笑说维 格有两个选择,一是去米米钦热寺披上红氆氇 (一定漂亮极了,可上《世界摄影》杂志),一是去 政协文史馆做历史研究工作,不过这两者都不如 在西藏博物馆做一名手持讲棒的讲解员。王摩诘 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既认真,又不认真。认真是说 博物馆对维格来说是一种具有终极意义的位置, 不认真则在于这其实仅仅是一种话语,一种形而 上学的言说意味,不能坐实,不能当真。王摩诘认为语言的意义就是这样,更多时候并不对位现 实,而是在现实之上运行,这是必须的,是形而上 学存在的基础。王摩诘没想到维格把他的话当了 真,维格真是神奇。他们简直天衣无缝,天生的 ……如果他将来也到博物馆的话。当然王摩诘也 承认,维格去博物馆也有相当程度回避他的意 。
  毕竟她一直在回避他,这是很明显的。
  维格到了博物馆工作,王摩诘一再打电话让 维格请他吃饭,答谢他的建议。维格离开学校后 把她的房间电话留给了王摩诘,王摩诘戏称这是 他与她的专线,果然他总是不断地骚扰维格。维 格总算答应了。听得出维格那天的心情很愉快, 她正式做完了平生的第一场讲解,是给一个瑞士 团。她在电话里告诉了王摩诘。
  他们在宇哲路一家考究的西餐厅见了面。宇 哲路位于拉萨市中心,现代商业步行街,它的一 端是布达拉宫、拉萨百货大楼,一端是八角街、大 昭寺广场,街两旁设置了植物花木观赏坛、彩色 灯光、音乐喷泉、灯箱、各种光电,街上集中了各 色的旅馆、酒吧、餐厅、夜店,是一条可以称之为 现代“拉萨之夜”的街。霓虹灯把西餐馆映照得迷 离、纯粹,置身于此可以说是置身于世界任何高 档之地,巴黎也好,纽约也好,北京也好,上海也 好,大同小异。当然,毕竟是在拉萨,在宇哲路,总 有种不彻底的全球化,这点真好。反正,你说不出 这里还有一种什么怪怪的味道。
  维格选择在这里请王摩诘吃西餐也有多种 考虑:一是重温或者也是以此忘记那段已是过去 的招待马丁格父亲的日子——那时她每天做西 餐,有着一种怎样的毅力?而那些天还平行着两 种看起来多么不同的艰难的白天和艰难的夜晚: 白天马丁格与父亲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进行宗 教与哲学的对话,夜晚她与王摩诘晦涩的身体对 话。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天过得多么不容易,多么 不可思议。不过一切总算过去了,事情已结束,彻 底地结束了,而且,他们不再是邻居。因为不再是 邻居,不再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她反倒可以对 他从容一些了,可以以轻松的方式品味一下逝去 的过去。此外,王摩诘毕竟在许多方面是个不可 多得的人。他不令人同情,但令人遗憾。
  维格选择宇哲路还有一重考虑是:拉萨以家 族命名的地方并不多,除了 “阿莫湿地”,就是宇 哲家族的“宇哲路”了,无论如何,过去的两个家 族至今还有算有迹可循,而两大家族不可思议的 关系(包括母亲和外婆两代女人对宇哲家族的不 变的留恋),都使得宇哲路对维格有格外的意义, 甚至仅凭“宇哲路”三字而无任何实际内容也同 样让维格想到旧时拉萨的情景。因此,在宇哲路 谈论亚东之行,谈论母亲,谈论如何见到外婆维 格夫人的情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个有历史的地 名,尽管现在的宇哲路已完全不是旧时的宇哲 路。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现在这条繁华的步行街, 这里的花坛、喷泉、广告、音箱,看上去仍有一种 恍如隔世的沧桑感,仿佛在某道闪烁不定的光影 中仍走着当年的维格夫人外婆, 孩提时代的母 亲,以及阿莫舅父——某个时期阿莫舅父不断对 宇哲家族造访。某种意义上博物馆其实是无处无 时不在的,不同的只在于你以怎样的眼光打量过 去或现在,以某种眼光,完全可以把我们身处的 生活或现实看做是更大的博物馆,王摩诘说。王 摩诘总是能在某些时候说出微妙准确的话,这方 面他无人可比。
  他们喝咖啡,饮料,很素净地用餐。王摩诘没 有喝酒的习惯, 所以开始没注意到维格没喝酒, 直到后来发现维格居然一直也没抽一支烟,才像 发现了什么似的表示惊奇。维格把烟和酒一并戒 了。酒倒没什么,王摩诘永远理解不了酒,但烟王 摩诘体会得比较深,在与维格同居的日子里,维 格吸烟的样子是最深刻的印象之一。维格有某种 大气的东西,抽烟的时候就是其中之一。他习惯 了她的二手烟,有时她会把烟放肆地喷到他的脸 上,他并不讨厌。
  ——干吗连烟也戒了?你吸烟很有特点,特 别是穿仔裤和宽大罩衣的时候。
  一我今天没穿仔裤,以后可能也不打算再穿。
  ——哦,你今天的样子的确挺特别,穿的像 博物馆的套装。
  ————我自己设计的。
  ——嗯,有历史感,又女性化。但我还是会怀 念你以前的某个样子,比如有一些画面是可画下 来的,像《抽烟的维格》《穿仔裤的维格》《喝红酒 的维格》,这些画像什么呢?像油画?广告?摄影? 对了,博物馆禁止吸烟。
  ——和禁止吸烟没关系。
  ——哦,对了,你连酒也戒了。
  他们平静地谈着,感觉像过了许多年。
  王摩诘注意到,过去维格还多少涂一点口红 或化一点淡妆之类的,现在维格的脸上看不出有 任何化妆品,完全是本来的肤色,本来的样子,就 连一些细微的汗毛和痣都能看清。不鲜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真实得有些苍凉。如果 再联想到博物馆本质化的出土的展品,几乎可以 感到维格有一种回到了历史深处的最质朴的感 觉,回到了完全没有化妆品的时代。在最真实的 意义上,历史是朴素的,是去掉了所有铅华留下 来的东西。至少人们想象中的历史或者说博物馆 的历史,应该是这样。
  说到戒烟戒酒,维格告诉王摩诘,她在去亚 东的路上还一点都没想到戒掉它们,甚至,在亚 东见到外婆的一个星期里也还没想到。但是就在 回程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强烈的虚无 感,特别强烈地想出家——而且就在噶秀寺出 家。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习惯地抽出一支烟,却最 后没有放到嘴边。她说那一刻太神奇了,那支烟 顺着她的不由自主移动的手被丢到了窗外。那 时,就好像有谁拿着她的手一样,让她一下告别 了烟。她戒烟就是这么奇特。之后很自然的就是 沿途的酒,她再看到酒就像看到一种陌生的事 物,好像充满回忆,却又想不起什么。
  一我不再需要烟和酒,也不需要化妆品, 牛仔裤。
  一难以想象维格夫人(王摩诘依然多少有 点轻佻的口吻)带给你的震撼,你居然连烟都戒 了。不过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见到外婆,上一次反 应好像没这么强烈。
  一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我自己不能证 实那就是我外婆,回来之后也没人相信,后来就 连我自己也拿不准那是不是一场幻觉,很长时间 我内心的东西出现了障碍,无法得到升华。在所 有怀疑我的人中你的怀疑最让我感到虚无。
  ——我好像从没表示过怀疑,对了,我一直 是在肯定。
  一你嘴上没说。我是指你的态度,你这种 人能相信什么?
  ——这倒也是,这是我的问题。王摩诘承认。 ——你知道,维格叹了一声,停顿片刻,我走 的那天是很绝望的,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我不 知为什么总是从我母亲的脸上看到你的影子。我 真不想跟你说这个。你的影子在我母亲身上就好 像一种虚无又附着在了一种平静上,特别让我感 到寒冷。我一路都打不起精神,有时候我都在想, 我为什么要拉着母亲强做这种虚幻的无法确定 的旅行?其实如果不是你那天问我,我真的差不 多已经放弃寻找的努力了,你那天嘲讽式的提醒 让我一下子又鼓起了勇气。我母亲不愿长途跋 涉,因为她不相信她的母亲还在世,但她不说,却 问你是否也去。我真奇怪了。你有种特别的东西, 这我知道,我也曾求助于你说服我母亲,我没想 到我母亲竟然这样信任你。
  ——我们有相似的东西。王摩诘自负地说。 ——你们相似?!
  ——是的,王摩诘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为 什么。我们似乎有一个相通的地方,好像你的母 亲是我的精神的某个源头,甚至她也是我的母 亲。我们对世界的感受相似,我是在最抽象的意 义上说的。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互看到对方很深 的东西。
  ——可她并不了解你的真相丨 ——什么是真相?哦,那不能称真相,而且我 相信她看得到。
  ——算了,王摩诘,我不想再提过去。
  维格喝了口咖啡,看着杯子,表情慢慢缓和 下来。
  ——其实,说真的,维格说,我的心里一直还 是挺感激你的,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还会不 会再去亚东。我其实已经准备放弃了,我全身心 地投入到修行当中。谢谢你,王摩诘,应该说是你 让我的母亲见到了她的母亲,那天的场景太感人 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我完成了我的夙愿。她们 像不认识一样,两个人一动不动,陌生地看了对 方很久,很久,当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弄错的时候, 我已不再认为那个像核桃一样苍老的老人是我 外婆的时候,当我为自己荒谬的旅行感到非常难 过的时候,她们忽然拥抱在了一起。我又悲伤,又 快乐,快乐极了,王摩诘!我听到我母亲异样的哭 声,我从没想到她会那样哭。她哭得发闷,声音浑 浊,就好像干了多少年的古井又出了水似的,后 来,声音变细了,越来越细,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 哭声
  ————等一等,王摩诘打断维格,让我想想,我 想想那个老人,我是说你的外婆,她是不是当时 也在流泪?我想她没有,不,没有,我想她依然故 我。
  ——真的,是这样!她一动不动,你怎么知道?
  ——她太老了,差不多已是在彼岸看这个世界。
  ——是,是的,就是你说的那样丨 ——她已接近植物,植物化石!
  ——王摩诘,你好像见过什么?你见过我外婆?!
  是。我见过她。
  ——你?!
  一你走之后三天,我坐上了去亚东的长途汽车。
  ——真的?!你说实话,真的?
  ——真的。我住邦锦旅店,你可能不太知道 这个旅店。
  ——我知道,我知道。
  维格非常兴奋,但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又 止住了兴奋。她暗下来了面孔显出一种怀疑的神 情,不是怀疑王摩诘是否去了亚东,而是怀疑为 何去。这一切都被王摩诘敏感地捕捉到。王摩诘 停止了对亚东的介绍,注视着维格。
  沉默了一会儿,维格才淡淡地说:
  ——长途车很辛苦,很慢,走了几天?
  ——还行吧,王摩诘说,长途车很民间,车里 车外没什么区别。
  ——你去亚东干吗?她还是问了。
  ——我想有些事情并没结束,甚至,刚刚开始。
  维格一口喝掉橙汁,看着王摩诘:
  ——我要点酒可以吗?
  ——你问谁呢?不是我让你戒酒,你也可以 抽烟。
  ——我想喝点酒,她把头扭向吧台。
  ——想想你戒的想法,王摩诘说,为什么要戒?
  ——好吧。算了,不喝了。
  维格招手,叫来了侍者,要了一杯橙汁。 两个人沉默。-直沉默。没再谈任何话题。 但是心理上的对话始终进行着,它们反映在 两个人表面平静的脸上,而街心喷泉的灯光也怡 好相应地打在两个人的脸上,打在餐桌上,倒挂 着许多酒杯的吧台上,以及许多整齐空荡的座位 上。越过窗外的喷泉可以看见街尽头的布达拉宫 一角,即便只是一角仍然非常宏伟。如果不是布 达拉宫,这里几乎是任何一个城市。
  ——我们结束了,王摩诘,维格说。
  ——有时结束就是开始,你并没失败。
  ——我害怕见到你,说真的,害怕极了。
  ——我一路都在尾随你,寻找你的踪迹,你 住过的旅店,你住的房间,我查了旅客登记,看到 了你的名字,包括你去年登记过的名字,感觉非 常不一般,有时候我在你照过的镜子中看到我缓 缓地甚至微笑地流出眼泪,真是幸福极了。
  ——抱歉,我得走了。维格站起来。
  ——我是你的结果。你在博物馆工作太好了。
  ——王摩诘,你知道,我和过去已经不同。我 本来不想再见你,我以为过去已不存在于我们之 间。现在我错了。我们不会再见面,这是最后- 次。
  维格招呼侍者买单,王摩诘止住了维格。
  ——这不太可能,你是公众人物,我至少会 成为你的听众。
  ———我可以视而不见。
  ——我会选人最少的时候,甚至就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也一样,在我看来你只是听众。
  维格说完走了,看上去并不特别激动,但话 说得异常绝情。
  王摩诘在霓虹灯的窗口看着维格,背影很虚 幻,就像走在历史之中。维格没走向布达拉宫方 向(也是博物馆方向),而是走向了八角街和大昭 寺方向,看上去就像年轻时代的维格夫人。在王 摩诘看来,维格不管走哪一个方向,博物馆也好, 八角街也好,大昭寺也好,都像是在走进历史,甚 至历史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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