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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讲解员 天·藏

第37节 讲解员

在众多游客面前,维格的目光是专业的、流盼的、
  不断有落点的、与听众的眼睛交互的。
  除了这些专业特点还有一种内在的讲述激情,
  一种从内到外的流溢的美好,一种感人的力量。
  但现在,面对王摩诘维格完全是木然的,目中无人
  甚至没有任何内容,一如没内容的天。
  西藏博物馆,布达拉宫,罗布林卡,构成了 日光之城拉萨独树一帜的景观。像布达拉宫一 样,西藏博物馆由花岗石砌就,藏式镶嵌柽柳 女墙,屋顶用琉璃瓦覆盖,外观称得上宏伟而 富于民族特色。馆内则是现代化结构,藏品丰 富,特色鲜明。有诸多史前文化遗物,多种质地 和造型的佛像、菩萨人物造像,历代由金粉、银 粉、珊瑚粉等手写的藏文典籍,历代大活佛的 金印、金瓶掣签仪式使用的金瓶和玉签、五彩 纷呈的唐卡,以及各种乐器、法器、别具风格的 陶器。展馆一层是旅游纪念品商店,二层是西 藏历史展览,三层是唐卡、动植物以及各种专 项和临时展览。
  馆内提供藏、汉、日、英四种语言,最近因为 维格的到来,又增加了法语服务。实际上维格差 不多是全能的,除了日语,她汉、藏、英、法都能胜任。来博物馆的外国游客很多,且多数是白发老 人,维格落落大方的讲解非常受欢迎。维格讲西 藏历史,讲宗教,讲艺术,讲莲花生、阿底峡、宗喀 巴、八思巴,讲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讲十三世 达赖喇嘛的改革维新,讲著名的在西藏难以想象 的“苏穷运动”,讲20世纪初十三世达赖喇嘛派 出最亲信的改革者苏穷•江村晋美携年仅十七岁 的夫人维格拉姆护送第一批留学人员到英国,监 护七名学子长达四年之久,讲苏穷与维格夫人出 席英王室举办的晚会和酒会,讲当地报纸的报 道,讲西藏第一座电站——夺底电站,讲电站建 成后地方政府准备给官员府邸安装电灯,出于对 这种神奇电力的恐惧,一些保守官员吓坏了,竟 连声乞求政府说:感谢了,感谢了,千万不要给我 家安电灯!讲十三世达赖喇嘛为了打破保守势 力,把夺底电站命名为“夺底洛珠康俄察堪耶日 楚旦尔最勒空”,即“充满着无边神奇智力的夺底 电站”……
  王摩诘夹在金发人和白发人中间,认真倾 听,不啻是种享受。重要的不在于维格讲的是什 么,而在于讲解本身、讲解的仪式,在于王摩诘自 己对维格的建议(成为讲解员)的满意。多数情况 下,维格用英语讲解,王摩诘听起来毫无问题。法 语游客相对少,几个月来王摩诘只赶上两次,两 次都只有两三个法语听众。
  维格当然每次都看到了王摩诘,但每次都像 她曾说过的,把王摩诘视同所有听众——等于视 而不见。这时的维格怎么看都不能不说和当年年 轻的维格夫人有某种相似的东西。事实上,维格 有时的打扮都有意无意在接近当年的维格夫人, 展板上有当年伦敦《泰晤士报》维格夫人的照片 为证。当然,除了王摩诘注意到了维格越来越接 近展板上的照片,别人还有谁注意呢?在这个意 义上,维格的接近性事实上几乎是专门给王摩诘 看的。
  王摩诘从不跟维格打招呼,只听,看,然后离开。
  王摩诘平时每天两节课,不再当班主任,工 作单纯,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零”笔记的 哲学写作上来。王摩诘的写作异常纯粹,富于思 辨,涉及了数学、哲学、佛学、老子、庄子。阅读是 大量的。好在维格离开了学校,学校完全安静下 来,有时真的堪比寺院的安静。午后或黄昏,王摩 诘照例散步,黄昏也总能碰到学生或学生家长。 尽管不当班主任了,原来班的学生对王摩诘反而 更亲切更热情,他们或她们嚼着奶皮子奶渣在溪 边在墙头上或在高大的拖拉机驾驶室里向他打 招呼。女学生甚至有时叫住他,嬉笑他,问他为何 总是低头走路,是不是想谁了。他认真地点头说 是,她们像身边的流水一样笑。她们知道他和维 格拉姆老师的事,他和维格拉姆老师是这所学校 以及周边茶余饭后谈论的人物。她们什么都知 道,凡是合乎想象逻辑的——哪怕稍稍违反点逻 辑的想象,都添加在他们两人身上。没有她们不 知道的,甚至许多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她们 都知道。当然与之相应的她们同样不知道某些东 西,因为那是她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王摩诘有时去马丁格的小屋坐坐,就某个论 题深入讨论®。
  无论做什么,王摩诘都清晰而有规律,去博 物馆也一样。开始一段时间王摩诘不定期,后来 去多了,自然有了规律,基本上是每周末去一次 西藏博物馆,就如同维格每周去一次寺院一 样——成为一种精神上的习惯。去寺院不是要获 得什么,去博物馆也一样,主要是一种内心的养 育,一种依靠,一种被照耀的感觉。
  当然,不用说,王摩诘不是每次去博物馆都 能如愿见到维格。有时即使等上一个上午,等上 一天,也见不到维格出来讲一次。维格会有些事 情,或者一天中没有一个老外团参观——当然是
  ①马丁格的修行生活虽然看上去非常封 闭,思想却极为丰富开阔。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 老头与马丁格的对话不管怎么说也有些匆忙,许 多地方并没有抽丝剥茧地深入下去。不过他们的 对话也从另一角度留下许多宝贵的切口——对 话仍在继续,只不过不是在让弗朗西斯科•格维 尔和马丁格之间,而是在王摩诘与马丁格的曰常 谈话之间。在与马丁格的探讨中,越深入肌理,王 摩诘越感到晦涩的“延异痕迹在场”诸多 概念与佛法的空色思辨有相似之处。德里达认为 世界只有“延异”,没有“本源”,但同时德里达也 说过“延异”是差异的本源,差异的生产,差异的 游戏,差异的差异……可见,在意识的最微妙繁 复之中,德里达既没有完全否定“延异”的“有”, 也没有完全否定“延异”的“无”,与佛教的“不真 空”有异曲同工之处……
  上述思想王摩诘写到了那本“零”笔记中。 “零”既非“有”也非“无”,既不“色”也不“空”,在 差异中它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既是开始又是结束 ……进行这样的思辨相当耗费脑力,需要另一种 精神的间歇。这种间歇虽不是王摩诘去西藏博物 馆看维格的主要原因,也是原因之一。
  极少的——便不出场。有几次因为见不到维格, 王摩诘想到维格的工作室看看,不过每次临了都 作罢了。事实上也就是在这种失望的时刻,他更 深刻地体会到某种东西。他当然知道那东西是什 么。他不能,不,不能,这种类似爱的感觉非常好。 当然,不管怎样,每个月他至少能聆听到维格讲 解两到三次,最好的情况是次次周末都能见到维 格。有时老外太多,成群结队,王摩诘不能站得太 靠前了,因此维格有时可能也真的注意不到他, 而他也不一定每次都非要让维格看到自己。
  不过,人少的情况下,他们如此切近的相视 是毫无疑问的。那时王摩诘会有趣地注意到维格 的职业微笑在滑到他脸上时瞬间收住、滑到别人 身上又瞬间恢复微笑的样子。因为看见了王摩 诘,每次讲解完后维格都高视阔步、昂首挺胸地 离开,有时能听见维格有力地敲击博物馆赭红色 大理石地面的鞋跟声。王摩诘远远站在后面,从 未叫住过维格,总是一直目送维格进到馆内某个 考究的西藏特色的办公室中。
  不过认真说来,王摩诘也不是一次都没和维 格说过话。有时候王摩诘站在队伍最后面作为观 者突然提出某个问题,要求回答或解释。这时王 摩诘总是声称他是代表身边某位金发女士或白 发老人提的问题。事实的确如此,王摩诘并非在 耍花招,王摩诘与身边的老外游客时不时有一些 小声的交谈,有的老外提出的一些疑问王摩诘解 答不了,便会礼貌地适时地请教讲解员维格拉姆 小姐回答。比如,在某一单元结束时,由于维格没 有准备,且又是王摩诘的提问,维格有时就要王 摩诘把问题再重复一遍,这样两人便有了一来一 往的对话。王摩诘看得出维格瞬间很烦,表情很 不对,不过一旦回到问题本身一切又恢复了原 状:讲者与听者的关系。维格必须对着王摩诘,也 就是在这时候王摩诘感到内心泉水般的带着声 音的照耀,所有的幽暗空间都明亮起来,清澈起 来。内心的明亮与清澈对一个以思想为职业的人 至为重要,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说过,维格 可以成为他的哲学,虽是句夸大之语,但也谶语 般的击中了现在的王摩诘。那时他和维格的确就 在从事某种晦涩的“身体哲学”,好像老头的直觉 特别了解他。老头其实绝不简单,绝不会对他们 的关系没有洞悉,老头真是深不可测。
  有时候听众稀少,一场讲解单元只有两三个 听众。甚至一个听众的时候也有,这时候就算加 上王摩诘也不过才两个听众。这样少的情况下, 王摩诘一般就不再以提问的方式同维格交流,他 们离得太近,而且关系太清楚。但即使这样,有一 次,王摩诘还是注意到维格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 不好,看上去非常疲惫,好像心脏不好不得不停 下喘息一会儿才能接着讲下去。好在维格是个非 常健康的人,换上别的什么人说不定当时晕倒也 未可知。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王摩诘 后来得出了结论:即一个人要是长时间近距离装 作不认识另一个特别熟悉的人,精神上是相当累 的。有鉴于此,此后,如果听者特别少,王摩诘便 不再靠前,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如同前面那个 人长长的影子。王摩诘不能想象如果哪一天他一 个人单独聘请维格讲解会是什么情景。一个人当 然价钱不菲,不过那不是问题,多少钱王摩诘都 愿意承受。问题在于那样维格会多累?是否受得 了 ?王摩诘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尝试一下。他为 此着迷,一直想着这事,却也无限期拖着这一天, 就如同拖延着一个越来越诱人但越来越处于悬 置状态的悬念。直到有一天,王摩诘接到让弗朗 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的来信。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离开西藏快一年了, 其间与王摩诘没什么联系。当然老头和维格一直 保持着联系————读完了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 头的来信王摩诘确信了这一点。信中附了一封邀 请函,邀请函表示王摩诘将有八到十个月时间在 法国索邦大学做访问学者,听有关哲学的讲座, 同时讲解中国老庄哲学,做专题研究,视情况可 延长访学时间。老头信中主要谈到了另外几件 事,一是对维格拉姆小姐一直谢绝来法国访学表 示难以理解,十分遗憾。老头信中说,现在维格拉 姆小姐仍有和他一起来法访学的可能,但老头已 无能为力。王摩诘明白老头的意思,老头虽未明 说,显然是想让他说服维格。毫无疑问,老头在与 维格的信件往来中,一直在邀请她和他一同来 法——在老头看他们是不可分的——但王摩诘 想,如果维格是因为他谢绝法国的话(这几乎可 以肯定),他又能对维格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 说,即使他到了法国也永远不能向老头说出他与 维格之间的东方秘密。
  老头谈的另一件事是:他与马丁格的对话录 已在巴黎出版。书在法国读者中引起强烈兴趣, 卖得非常好,一直高居这几周同类畅销书榜首。 老头说特别是书后所附的长篇日记体的后记更 是让普通的法国读者着迷。后记详细记述了老头 在西藏的日常生活、与中国的年轻思想者王摩诘 和佛教修行者维格拉姆小姐的交往,以及每天的 西方化的饮食。老头随函寄来后记的片段(复印件)这样描述王摩诘和维格:维格拉姆小姐汉藏 混血,生于北京,曾在法国读书,贵族后裔,通晓 多种语言,现在是马丁格的女弟子;王摩诘先生 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哲学讲师,志愿者,博学,思维 敏捷,现在这两人在拉萨郊外一所寂静的乡村中 学教书。这种情况曾出现在西方哲学家身上,现 在也开始出现在中国年轻哲学家身上……老头 说,书随后寄到,已在路上。
  在老头看来,王摩诘和维格就像一段东方佳话。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维格是决绝的。
  这天早晨,博物馆刚开门,王摩诘便走上了 馆前高高的花岗岩石阶。时间很早,馆内奇静,似 乎除了强烈阳光的暄哗,再没一点别的声音。王 摩诘不是第一个游客也是第二个游客。不,他就 是第一个。另一个虽然走在他前面,但后来王摩 诘发现那是馆内工作人员。他需要的就是自己是 今天的第一个听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单 独邀请到维格-维格拉姆的讲解——现在他愿 在心里叫她维格拉姆。-年下来维格当得起这样 叫,因为连博物馆也似乎在证实着什么。
  博物馆已成为维格最好的背景,正像雕塑需 要背景。
  维格与博物馆已不可分。
  像以往来博物馆一样,王摩诘西装革履,认 真打了领带,佩了胸针,这使王摩诘与平时在学 校时的随意样子完全不同。首先西装的样式让王 摩诘显得庄重而笔挺,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主 要的是西装的板型强化了王摩诘不太协调的脸, 像王摩诘这样的脸在西装的映衬下,刚看上去让 人不太适应。但另一方面,一旦习惯了,就会发现 也只有西装才使王摩诘的脸显得格外耐看,格外 有一种味道,甚至从上到下都有一种平时难得一 见的流畅感与一致性。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对立 的东西一旦统一,就特别统一,特别让人认可,王 摩诘与西装就是这种辩证统一的效果。
  王摩诘很帅,风度翩翩。
  不过王摩诘着正装并非为了维格,只是遵从 了一种多年养成的习惯,即正式场合着正装,而 王摩诘又特别尊重博物馆。因为很早,第一个,王 摩诘如愿请到了维格。虽然费用不菲,简直让他 咋舌,不过这还是他到博物馆以来第一次花钱听 讲解,怎么算都值了,他白听的次数加起来总有 一个大型团队了。此外他早已摸透维格平时的讲 解规律(每周三天讲解,两天做课题研究),他了 解到维格今天当班,可以说万无一失。
  维格一身博物馆特有的装束,款式现代,又 民族化:裙装,黑色,藏红,手执电子讲棒从工作 室快步出来,见到王摩诘先是一愣,差点退回工 作间。维格从没刚一出门就碰到过王摩诘,看了 王摩诘一会儿,显然慢慢明白这一个人的游客原 来就是王摩诘,同时慢慢收起了陌生与惊讶的表 情。王摩诘什么也没说,只平静地看着维格,他注 意到维格有趣的表情变化。维格也什么都没说, 从王摩诘面前昂首挺胸走过,走向自己早已习惯 的工作开始的地方。走得很快,也不管王摩诘是 否跟上。维格的背面非常美,甚至比正面还美,藏 红加黑的套装显示身体结合部的线条既挺拔又 妙不可言。特别是凛凛走路的样子,有一种难以 描述的属于博物馆的感觉。无论如何,王摩诘都 喜欢在公共场所穿制服或套装的女人,制服套装 总让他有种骨子里的非意识形态的纯粹快感。而 且,不用说,博物馆制服与空姐制服应属一类,既 公共又唯美。
  维格在前面停住,转身之际,一直在后面慢 慢跟着的王摩诘才开始快走,三步并作两步到了 起始点。维格等着王摩诘过来。本来,王摩诘并不 真的想听维格讲解,不过是想借此找维格谈谈, 结果没等走到跟前,维格手持讲棒的讲解就开始 了。
  一切都太熟悉了,王摩诘几乎可以背下来: 前言/板块理论/古特提斯海/青藏隆起/喜马拉 雅冈底斯并行浮出海面/雅鲁藏布江穿流其间/ 卡诺遗址/第一座宫殿……这一切王摩诘已不知 听过多少次,不过一个人面对维格感觉还是很不 相同。在众多游客的面前,维格讲解的目光是专 业的,流盼的,微笑的,不断有落点的,与听众的 目光是交流的。除了这些专业特点,还有一种显 而易见的激情,一种从内到外的美的溢出,_种 感人至深的力量。而现在的维格则完全是木然 的,目中无人,甚至没有任何内容,就像毫无内容 的天空。随着电子讲棒光点的跳动,维格讲到了 第一个藏王,讲到了松赞干布,讲到朗达玛,讲到 萨迦格言、巴思巴……
  一个单元又一个单元,一切都如此熟悉,也 更加陌生。
  王摩诘没打断维格,也不想打断。王摩诘曾 担心维格会“很累”,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必要。某 种意义上,他塑造了维格现在的位置,现在她已 和他毫无关系。她曾努力地改变他,并且,并非一 事无成。但是什么东西使她更加远离了他呢?
  什么东西呢?是的,什么东西?
  是啊,她本来想充当他的医生,或智慧女、空 行母,结果他吓坏了她。
  她不是智慧女,空行母,他几乎毁了她。他比 她和她的信仰都强大,她跟他一样恐惧,更深的 恐惧。她如此无视他实际上是出于恐惧和对恐惧 的厌恶。
  现在,哈,她最害怕的大概就是他和她谈情 说爱。
  因为没比这更让她恐惧的了。
  但是,他知道,她很大程度已动摇了他的骨 子里的东西。
  她并非一事无成。只是她已不能再坚持。遗憾。
  他爱博物馆,爱维格,爱维格与博物馆同在。
  博物馆与维格是一种多么完美的存在!
  她讲到了苏穷单元。没有回忆色彩,那些个 日日夜夜的讲述完全不起作用。似乎她从没对他 讲过什么。她太决绝了。不愧是维格夫人之后。另 一方面,她的决绝也真是彻骨动人,有种巨大的 客观性,他由衷地喜欢这种客观性。
  但是,现在他必须打断她一下了,整个讲解 快要结束了。
  一等一下,抱歉,王摩诘拱拱手。
  ——这里,对,王摩诘说,就是这里,是不是 应该有一张维格夫人现在的照片?也就是说放一 张维格拉姆大师的照片?照片不用太大,我认为 放在这里比较合适。
  维格停了下来,有些微微喘息。
  王摩诘接着说:
  ——另外,最好再加上一行说明文字,在称 “维格夫人”的同时,也该称老人家“维格拉姆大 师”,这样的话历史与宗教在这里就同一了。本来 很多时候它们就是同一的,维格夫人与维格拉姆 大师就是最好的例子。历史不一定都是死者,活 着的人进入历史会使死的历史变得生动、立体, 变得好像就在我们身边,好像现实中就可以找到 历史。所以为什么不加上呢?如果你这次去亚东 还没有拍照片,我拍了,拍得还不错,可以说棒极 了,你可以说那位老人,我是说维格拉姆大师,就 是西藏。
  王摩诘有种不可抗拒的东西,维格板着的面 孔渐渐不得不化开。
  ——你想看看我拍的照片吗?
  ——你带来了吗?维格说,强作淡漠。
  ——当然,我早就注意到这里的遗憾,一直 没机会建议。
  王摩诘拿出一沓照片交给维格。有三四张。 第一张维格便看了很久,第二张也是,第三张看 得更久,好像完全沉溺在历史中。现在王摩诘完 全愿意顺应某种东西,即世俗意义的真实与否并 不重要,某些时候,的确,正像马丁格说的,一切 都不限于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是立体的,所 有过去和现在的生命都在飞翔,包括维格的泪 水。
  维格用精致的手帕擦眼,看着别处。
  维格擦眼时王摩诘注意到一串深色透明的 念珠从维格左腕上裸露出来。王摩诘刚刚还为自 己开阔的看法感到满意,这会儿却感到一阵晕 眩。王摩诘几乎要拿出自己的那串念珠,但是没 有。两颗念珠完全一样。王摩诘竭力抑制着内心 的理性的轰塌,好像头顶真的有莲花与佛光飞 旋。真是维格夫人?不,不。
  ——你比我拍得好。维格看着照片,依然不 愿面对王摩诘。
  ——干吗要伤心?老人多神气,多像历史本身。
  ——你什么时候走?维格恢复了淡漠,谈到 去法国之事。
  ——快了,不然,不会这么昂贵地请你讲历史。
  ——你不该再待在西藏了,你的天地应该很广。
  ——你也应该到国外进修一下,我是说博物 馆学。
  ——需要的话,我会联系,抱歉,时间到了, 一会儿有团要来。
  ——别走,正经事还没说,再耽误你两分钟, 就两分钟。
  王摩诘拦住了维格,看着维格,说:
  ——有两件事我想请你务必答应。我不过是 做访问学者,不会定居,我肯定还会回来。但是我 走了这儿学校的宿舍多半不会再给我留着了,肯 定要收回。我也不想就此回内地,我的全部家当 都在这儿,就是那些书,所有的书。我可以把它们 放你那儿吗?如果你不愿看到我的书,放在八角 街你母亲家也可以,我想她不会反对我的书。不 过最好还是放在你的新居,博物馆宿舍,属于博 物馆的一部分,很好的归宿。当然,我是开玩笑, 的确是我的书真的没地方放,你知道我在这儿没 朋友,也只能求助你了,我希望我回来时至少那 些书能迎接我。
  维格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一有个人,你可以放他那儿。
  ——谁?你说谁?
  ——马丁格。
  ——维格,别这么说,好吗?
  维格答应了,很平淡。
  ——另一个要求,我走那天能送我吗?下星 期天走。
  ———不。
  这次回答异常干脆。
  ——送送吧,再忍一忍,飞机一上天也许就 是永诀。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特别强调 了一下狗。
  ——是不是心疼我了?王摩诘笑。
  ——不,是怜悯。
  ——送吗?
  ——不。
  维格走了。
  王摩诘紧跨几步,截住维格:
  ——什么时候来拉我的书?恐怕你得找辆 车,不少呢。
  ——等着吧,我找人去拉,拉的人会跟你联系。
  ———不再见一面?
  ——一路走好。
  握个手,握一下,握一下嘛。
  王摩诘伸出了手。维格没动。王摩诘拉住维 格的手,握了一下。
  王摩诘拥抱维格,维格一动不动,直到王摩 诘松开。
  ——等我回来,我会回来。
  ——一路平安。
  王摩诘离开,回头看了一次。
  维格的背影,博物馆的纵深,永恒®……
  2006-2010 北京•东岸
  ①1998年,5月或8月,这无关紧要,哈 佛学者希利斯•米勒博士在其出版的《解读叙事》 一书中对小说的结尾作了耐人寻味的质疑,在米 勒看来小说有一个结尾是不可能的。在该书《线 条的末尾》一章,米勒博士写道:无论在理论上还 是具体就某部小说而言,对于叙事的结尾都很难 下定论,只要看看通常叙事结束最常用的叙述 语,就可以看出结尾的困境,只要对叙事结尾的 分析足够深入,便根本无法确定故事是否真的已 经完结。
  米勒认为时间决定了小说结尾的不可能,小 说永远有一个“后来”的问题,只要时间不终结故 事就不可能真正终结。在《解读叙事》中米勒列举 了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远航》的例子。伍尔夫在 她的长篇巨著《远航》中似乎写完了黛洛维一家 的故事,但多年之后,伍尔夫又重新开始,续写出 了《黛洛维夫人》一书。事实上,续写小说的例子 不胜枚举(更不消说小说的衍生物——没完没了 的电视连续剧),这证明小说从理论上说完全可 以永远写下去。不过我们这本书的情况还稍有不 同,尽管从小说的角度看,维格与王摩诘的故事 到此处还有相当大的想象空间,未来的许多可能 都在向时间敞开,但另一方面,或者就实际情况 而言,本书到了第三十二章实际就已结束。现在 是三十五章,我们已多写了三章,当然还可以继 续写下去,甚至无限地写下去,然而我同时也应 该把实际情况告诉读者,那就是:随着马丁格的 父亲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离开拉萨,王摩 诘与维格的同居关系即具有实验色彩的身体故 事也随之结束了。
  一场成功的对话与一场失败的同居 大致是可以对这部小说做结论的。而我所知道的实 际情况是在最后的晚上,也就是三十二章写到的 晚上————王摩诘希望再次尝试他的身体,被维格 断然拒绝,当时维格不愿再见到王摩诘,甚至哪 怕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以至王摩诘去了卫生间 过夜——事实上第二天维格甚至并没到机场为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送行——因此也不存 在雅鲁藏布江边机场的咖啡厅一幕。
  我曾问过王摩诘,是否存在我三十二章之后 几章所设想的可能?比如博物馆见面的可能(维 格后来倒是的确调到博物馆)?王摩诘认为这是 小说的权利,而非生活的权利,王摩诘同意了小 说的可能性,但提出了 “生活的权利”的概念,似 乎生活是生活,生活与小说有不同的权利。这当 然不错,不过我认为生活不能脱离人而存在,没 有人的存在也就没有生活的存在,生活的权利也 就是人的权利。很多时候,我对王摩诘说,生活首 先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它总是先被设想出来才变 成了实际发生的生活。我说:并没有一种全然自 然而然的生活,任何一种所谓的日常生活都含有 哪怕最低限度的设计。我的意思是:小说虽为虚 拟,却是可能性的艺术,是对生活的设想。王摩诘 当然明了我的意思,并且甚至不否认他随时都可 以像小说设想的那样走进博物馆,成为维格陌生 听众中的一个。王摩诘承认他有这个权利,而不 仅是小说的权利,但承认权利是一回事,行使权利是另一回事,比起行使这份权利,王摩诘更愿 “悬置”它——甚至无限期悬置。
  ——悬置不是更好吗?无论对我还是对维 格,对你的小说?
  —这同我的小说无关,我说,我的小说并 不重要。
  —不,很重要,你的小说指向了某种未来,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很多时候比生活重要,就像很 多时候文本比生活重要。生活中的悬置不是同小 说一样有趣吗?
  王摩诘如此固执,善辩,不可理解,不可改 变,以致让我觉得他的根深蒂固的身体取向似乎 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如果这方面没得到真正的 改善,我的后三章的设想实际上不切实际。但我 又不甘心,我不相信王摩诘没有一点改善,怎么 可能没一点改善呢?维格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努 力!维格甚至像白度母和智慧女一样的努力,像 从壁画上走下来进入王摩诘的生活,但王摩诘 让维格失败了,任何宗教手段包括密乘手段都 对王摩诘无济于事。不过客观地说也不能说完 全失败,在最后的晚上,王摩诘不是还在艰难地 尝试吗?而且,事实上,就我所看到的,与以往相 比,王摩诘眼睛里已多少有些不同——同样是那 双寂静的只有知识而无生气的眼睛,过去因为黯 淡敏感而深不可测,现在多多少少可以见到一点 点光亮,如同深空中的星星。我认为仅凭这点星 星的亮度,王摩诘就应该去博物馆朝觐,去礼拜, 去救赎。但生活与我设想的还是有相当的不同, 王摩诘没去博物馆,一直没有,一次也没有,甚至 直到他离开了西藏,离开了中国,也没跨进幻觉 般的博物馆一步。
  王摩诘当然不是有意在否定我的小说,或者 有意和我的小说过不去,他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 多,难解得多。不过王摩诘去国之后倒也的确一 刻都没忘记拉萨,没有一走了之,相反每年都要 回拉萨一到两次。在巴黎他一边做访问学者,一 边读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的博士学位,他 成为大师晚年唯一的东方弟子。同时也像老头 希望和承诺的那样,王摩诘结识了许多欧洲思 想界名宿与同时代年轻的思想家。王摩诘穿梭 于各种思想界年会,尚未读完老头的博士便正式 留在了索邦大学东方中心任教,教授东方哲学以 及东方哲学现代性的可能。而几乎就在持有索邦 大学教职的不久,王摩诘也成为了西藏大学的特 聘教授,讲授东西哲学比较(这门课在索邦大学 受到欢迎)。王摩诘往来于空中走廊,每年都要在 西藏大学待上一段时间,西藏大学为他提供了专 门的工作室——一套不亚于维格并与维格完全 同构的单元房。
  王摩诘如此不忘西藏、钟情西藏,除了西藏 的天空以及与之相关的思辨的原因,无疑与维格 有关,与某种“悬置”有关。维格对王摩诘的意义, 就像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曾认定的那样, 是永恒的,超越性的,类似太阳(法国人对女人总 是多少有些夸张,不过即便如此仍是严肃的)。不 过,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在差不多五年的时间里, 王摩诘与维格竟然没单独见过一次面,即使在众 多朋友聚会中他们也是安之若素,简单交谈,好 像过去什么也发生过一样。
  我一直在等待(最后的三章早已写好),等待 王摩诘某一天离开他的西藏大学的单元房,像我 设想的那样走进博物馆,幽然地一声不响地聆听 维格的讲解。我认为这是可能的,迟早的,必然 的,毫无疑问的。但是,非常遗憾。没有,一直没 有,一次也没有。
  有时我世俗地想:王摩诘不去博物馆可能也 有现实性的原因,比如维格已结婚成家,王摩诘 不便再去叨扰。可又想:这是幼稚的想法,因为说 到底婚姻能阻挡心灵与心灵的靠近吗?特别是维 格与登山教练的婚姻。教练与维格热恋时都没能 阻止维格,那么后来只是结了婚就能阻止吗?不, 教练不是原因,至少不是真正的原因。王摩诘一 直未婚,未有情人,一直单身一人,在广袤的东西 方之间飞来飞去,他拥有无数次的可能,可他一 直无限期地悬置了属于他的权利——“悬置”几 乎已成某种精神文物,甚至历史的文物。不过从 某种可能性来说,事情也不能说一点转机没 有——哪怕是可怜的转机。就在前不久,我的拉 萨的朋友们告诉我登山教练在春季的登山中失 事,像他的许多朋友一样永垂于雪封之中一这 是早晚的事,我的小说一直在期待这件事一不 管怎么说,我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个契机,他们之 间再没有任何障碍。不过,当然,一切还要看王摩 诘的。王摩诘已不再年轻,一切有关菜园的记忆, 暴力的记忆,历史的记忆,都应随着早生的华发 而变淡;或者哪怕不再期待爱,救赎,只要王摩诘 某天出现在博物馆,我认为也是某种新的开始。
  或许真的还有爱,爱情,救赎,拥抱,谁知道呢。
  原书责编王德岭
【天·藏】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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