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岁 第十章 十周岁
十周岁 第十章
罗瞎子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唐冬青越看他越像个老奶奶。
唐冬青曾经多么希望爸爸妈妈的眼睛能看看她,如今他们的眼光倒是都转向了她,她甚至成了他们两个争相拉拢和争夺的目标,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快乐,相反她夹在爹妈中间,就好像他们一人拉着她一只手,把她朝两个方向拽,弄得她左右为难,横竖都不是。
如果单从感情上说,唐冬青是偏向爸爸的,可是现在妈妈忽然也跟她亲热起来,不仅什么东西都肯给她,还跟她说知心话,这就让她很难办。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他们做到不偏不倚,至少对他们没有明显的偏向。他们对孩子向来一碗水端不平,现在她要对爹妈把这碗水端平了。
现在唐冬青除了去宋秋莲家玩,也会到罗瞎子的裁缝铺子里转一转。每次她去罗瞎子对她都很客气,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给她倒杯水,有吃的也会拿出来给她吃。罗瞎子常常一边踏着缝纫机一边和她聊闲天,唐冬青发现这个人很能说,不但知道好多现在的事情,还知道好多古时候的事情,肚子里有不少的故事,而且还特别愿意对她讲。礼拜天唐冬青到他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大半天一晃就过去了。罗瞎子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唐冬青越看他越像个老奶奶。
唐冬青去裁缝铺子里唐大不管她,因为那儿本来就是个女人扎堆的地方。王玉芬心里更是极愿意女儿去罗瞎子那里玩,有来有往,这样走动起来才不惹眼。所以唐冬青去裁缝铺子里不管呆多久回家都没有人说她。
有一天下午唐冬青正在学校里上自习课,有同学喊她说你妈妈来了。她抬头一看,果真妈妈正在窗口笑眯眯探头探脑地朝她招手呢。唐冬青走出去,妈妈低声对她说:“快点拿上书包走,我们看电影去,我已经跟陆老师说过了。”唐冬青听话地拿上书包跟着妈妈出了校门,不过她不明白妈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叫她去看电影。
妈妈一边走一边替她翻好衣领,掸掉裤腿上蹭的灰,对她说:“是他给的票,让我来叫你。”难怪妈妈脸色这么好,说话脸上还挂着笑,也难怪她换了衣服,还特意穿上了他送的裤线笔直的咖啡色的新裤子。妈妈忽然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纱巾,叠一个三角,围在了唐冬青的脖子里。唐冬青幸福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主动拉住了妈妈的手,脚下一路小跑跟着她。
罗瞎子早已经等在电影院门口,电影快要开场了,他急得一头的汗,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看见她们娘儿俩急匆匆地来了,他把一包咸瓜子递到唐冬青手里,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他们三个人刚刚坐定,电影院里的电灯就熄灭了。
唐冬青坐在妈妈和罗瞎子中间,脖子里系着一条新纱巾,手里捧着一包咸瓜子,心里快活得不得了。银幕上演的什么她都没心思好好看,一直在想着电影散场后他们三个走在大街上的样子。罗瞎子这天穿了一身煞新的藏青色涤卡中山装,衣服和裤子上都有叠过的印子,肯定也是为了出来看电影专门换的。穿了新衣服的罗瞎子体面得很,连腰都挺直了,一点也看不出他平常那副猥猥琐琐邋邋遢遢的样子。唐冬青心里想,要是罗瞎子、妈妈和自己是一家人,其实也是蛮好的。她坐在忽明忽暗的电影院里,把纸包里的咸瓜子一颗颗地浸泡在唾液里,心里一阵阵地涌起幸福感。
可是回到家里却大不一样了,家里的空气很紧张,唐大和王玉芬终日都拉长了脸,为了一点点小事情两个人就会炸一通。夫妻两个就像是一对冤家,开口对骂都是直接咒对方死。两个人一样的声高气粗,火冒三丈,一样的穷凶极恶,歇斯底里。有时候骂还不解气,两个人还动手打。
他们动起手来更是不顾死活,手里有什么上什么,见什么扔什么,屋子里常常是杯盏、板凳乱飞,如果没有人过来拉开,两个人至少要相互打得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唐冬青看他们这个样子,心里真难过。她想他们这是何苦呢?爸爸和宋秋莲很和睦,妈妈和罗瞎子也很投缘,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跟自己合得来的人一起过。
有一天宋秋莲把正在外头踢毽子的唐冬青叫到家里,关好了门,一本正经地问她:“这一段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太好?”唐冬青看看她,没回答。宋秋莲笑一笑,弯下身子附在她耳边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你爸爸是不是不跟你妈妈睡觉了?”
这一点唐冬青其实也早留心到了。家里一堵半截子墙隔出的两间房,前面客堂间摆了三张床,两个哥哥一张,她一张,两个小的一张,后面一间摆着爸爸妈妈的一张床。不知从什么时候爸爸睡到了弟弟和妹妹的床上,弟弟和妹妹倒是跑进去和妈妈睡。唐冬青和爸爸床对床,常常看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半夜里听见他带着哭腔说梦话,声音好凄惨,她会好半天睡不着。
宋秋莲问她:“你说你爸爸妈妈会不会离婚啊?”唐冬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他们又打又骂,替他们想想还真不如分开的好,可是听宋秋莲这么说出来,心中还是很不快。她看宋秋莲一脸的关切,心想我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马上对她放下了脸。宋秋莲说:“我看他们肯定会离婚的,不信我们走着瞧。”
从宋秋莲家里出来,唐冬青更加忧心忡忡。宋秋莲说的这些话,她既不敢告诉爸爸,更不敢告诉妈妈,只好自己放在心里。
尽管唐冬青什么话都没有回家说,还是有人把宋秋莲说的离婚不离婚的话一五一十地传给了王玉芬。王玉芬早就对宋秋莲憋着一肚子火了,她和唐大背地里偷偷摸摸的事情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没腾出工夫收拾她,这一回她打算不饶她。
王玉芬挑了一个礼拜天,街坊四邻都休息在家,一大清早她就对着宋秋莲的大门一顿恶骂,骂她做寡妇不安分,还把宋秋莲家的十八代祖宗操了一个遍。宋秋莲正在屋里搂着儿子睡觉,睡梦里听见王玉芬在门外面破口大骂,她套了件衣服,披头散发就冲出了门。
两个女人交上了火,相互指着鼻子骂。一个骂另一个是“骚×”、“狐狸精”,另一个骂这一个是“婊子”、“烂货”,一个骂“不要脸的偷人养汉”,一个骂“没人要的贱货倒贴”,一个骂一个“离了男人操一天日子过不得”,一个骂一个“两条大肥腿夹不紧,哪个日都一样”,一个骂一个是“癞皮狗”,一个骂一个是“老母猪”,一个骂“不得好死”,一个骂“早死早干净”。
两个人都是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就像发了疯一样,骂出来的话让男人听得都脸红,招得几条街上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王玉芬和宋秋莲一刻不歇地骂了一上午,中间骂急了也动过几次手。两个人都抓破了对方的脸,一样是横眉立目,披头散发,脸上带着血道子。她们都从家里拿出了砧板和菜刀,一边骂一边剁,把本地骂架最恶的招都使出来了。她们在窄窄的芝麻巷里推过来搡过去,一会儿在宋秋莲的家门口,一会儿又到了王玉芬的家门口,看热闹的人一直前前后后紧跟着她们。每次动手都是一次小高潮,让围观的人兴奋不已。
两个女人吵得天翻地覆,唐大和五个孩子关着门呆在家里,一个也没出去,外头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到了平常做午饭的钟点,外面王玉芬和宋秋莲还在骂,不过声势明显地小多了。两个人互相揭短,也实在没什么新内容了。看热闹的人渐渐地散去了,左邻右舍飘出了饭菜香。唐大对唐冬青说:“你看看去,快吵完了没有?”唐冬青开了门,探出头去看了看,她们两个又交上了手。王玉芬和宋秋莲正在相互动手撕衣服,两个人咬牙切齿说的是同一句话:“我倒要把你扒光了叫人看看是个什么下流坯!”两个人的上衣都破了,露出皮肉来。唐冬青嘭地关上门,反过身在门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两行眼泪流下来。
王玉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家里菜没买,饭没烧,一家人都眼睁睁地干坐着。王玉芬正要再次发作,唐大站起身不慌不忙走进厨房里,当着她的面把碗橱里的碗一只只拿出来,高高唐大站起身不慌不忙走进厨房里,当着她的面把碗橱里的碗一只只拿出来,高高地举过头,狠狠地在地上摔碎了。摔完了碗他把做饭的锅也一只只全扔到地上,狠狠地踩扁了。孩子们个个都惊呆了。
王玉芬突然号啕大哭,这个英勇激战了一上午的威风凛凛的女人,看着家里满地的碎瓷片和几只变了形的黑乎乎的大铝锅,当着五个孩子的面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她双手掩面,一声高一声低,呜呜咽咽,悲悲切切,一直哭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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