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盐罐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十八章 盐罐
姚以宾从军营大牢出来,天天闷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是鼻青脸肿的,没法出去见人,与此相关的是内心创伤惨重。从大牢里出来,有如从地狱里爬出来,非人的严刑折磨赶走了姚以宾的真魂,他从骨子里自轻自贱:一个小老百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就像一只小鸡,说杀就让人给杀了,没死就算拣了一条命。
每当回忆起吊在大房子梁柁上的粗绳,还有大牢里的稻草,姚以宾就胆战心惊,无名的恐惧不时地袭击着他。有时他什么都没想,坐着坐着,猛地全身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颤抖。
这时,他左眼的下眼皮一直连着嘴角,也跟着突突地跳,好像有一条虫子从皮里肉外快速地钻过去。姚以宾在家养了八天,脸上的肿全消了,他不断地对着玻璃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左眼眶下边多了一圈儿黑,张开嘴,上边掉了一颗门牙。他对着镜子咧咧嘴,越看心里越堵得慌。后来跑了两趟西单,花钱把门牙镶上了,镶牙回来,觉得嘴里胀乎乎地难受。
呆在家里的姚以宾喜怒无常,他怕嘈杂,他需要安静,不愿意听人说话,一听到胖老婆、两个小子的说话声,心里就烦得要死。他冲着他们大声吼道:“都给我滚出去!”孩子老婆就悄没声地溜出屋去。等他们娘仨全走了,屋里没人,他又害起怕来。姚以宾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剩他一个人的时候,姚以宾会突然大喊:“人呢,都他妈死绝了?”有一回,胖老婆进来晚了,姚以宾“哗啦”一声掀翻炕桌,茶壶、茶碗统统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他老婆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以为他疯了。
胖老婆偷偷对大小子说:“你爸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从此,大小子和二小子像避猫鼠似的,不敢和他爸面朝面儿。一天三顿饭,都偷偷挤在厨房里吃,吃了爸爸的剩饭剩菜,一抹嘴赶紧颠人。胖老婆在厨房刷锅洗碗,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儿来,收拾完了,再也不敢到街坊那里去聊天,提心吊胆地坐在厨房里,什么时候姚以宾叫她,她才麻溜儿地进到屋里来。
说也奇怪,经过这场大灾大难,姚以宾反倒把大烟戒了,白酒却是越喝越邪乎。每天,姚以宾都起得很晚,早晨只喝茶水,晌午和晚上都要喝酒。胖老婆叫大小子买了两瓶烧酒放在碗橱里,丈夫什么时候要酒,手到擒来,喝完一瓶,再买一瓶补上。每次喝酒之前,姚以宾都要说上一套话:“凉酒伤肺,热酒伤肝,不喝伤心。喝呀!”吱地一声,下去半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他的下酒菜是都一处的马连肉、全聚德的烤鸭、便宜坊的清酱口条。姚以宾的两个大拇指,上大挂抻的,快赶上食指长了,又红又肿,夹不住筷子,他只好用手抓烤鸭和口条,喝上五、六杯酒,看着像半截胡萝卜一样的大拇指,姚以宾就哭开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连哭带诉苦:
“都是为了你,还有那两个小王八羔子,老子差点儿送了命!呜呜,呜……”
胖老婆听了,先是用袖头抹眼泪,然后就陪着哭,泣不成声。
姚以宾在家折腾了半个月,哭了三十回,扌周翻了六回桌子,后来再喝酒,他就不哭了,他开始唱,他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戏,谁也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有时音儿高,有时音儿低,声儿低的时候,就像有病呻吟,声儿高的时候,简直是干嚎。
姚以宾唱了六天,终于缓过了神儿来,他不再无缘无故地打哆嗦,晚上睡觉也不做噩梦了。第十六天早上,姚以宾照着挂在墙上的玻璃镜子,紧绷着嘴角,端详自己:额头多了一道皱纹,脸上的胡须有如乱草。再看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有些陌生:目光凌厉,布满血丝。他对着镜子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老子不能老在家猫着,老子要杀回琉璃厂!”
“老子死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个鸟?”姚以宾又说。他找来剃刀,抹上肥皂,对着镜子刮脸,把脸刮得没有一根胡茬儿,然后擦洗干净,穿上酱紫色团鹤花缎大褂,戴上驼色呢子礼帽,末了儿,又戴上墨晶眼镜,走到头发胡同口上,叫了辆洋车,坐上,大喝一声:“东琉璃厂!”
洋车在古韫斋门口停下,姚以宾给了车钱,径直走进店去。霍连生第一个看出他来,兴奋地大叫:“掌柜的,掌柜的回来了!”
伙计们围上来,亲热地问寒问暖。姚以宾也不摘墨镜,一脸的乌云,用鼻子哼着。大家见掌柜的心里不痛快,再不敢多言多语。姚以宾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问霍连生:
“看到门口那个卖破烂的了吗?"
“那人卖的都是新瓷器,没有什么好货。”霍连生回答。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是谁让他在窗户底下卖的?”
“没有谁呀,他自己蹲在那儿卖的。”
“这门口成了破烂市儿了。”姚以宾怒气冲冲地说。
过了一会儿,姚以宾忽然站起,对霍连生说:
“你去,你去把他那一挑东西全砸了。”
霍连生笑嘻嘻地,想说:“掌柜的您真会开玩笑。”看到姚以宾墨绿色的眼镜后面蹿着火苗,吓得他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去我去!”姚以宾说完就冲了出去。
卖新货的黑瘦子把挑子放在路边,自己贴墙根儿坐在柳木扁担上,傻呵呵地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希望有人买他的瓶瓶罐罐,换几个钱,回家买棒子面。
姚以宾冲到他面前,双手抱肩,居高临下地问:“你这一挑破烂儿,要多少钱!”
黑瘦子以为来了买主,乐不可支,站起来回答:“我这瓷器论件卖,您要那一件?”
“一挑全要。”姚以宾平静地说。
黑瘦子乐了:“您全要好说,就给二十块吧!”
姚以宾抢前一步,抓起左边筐里一个人头罐,高高举起,猛地向筐里砸去,只听夸嚓一声脆响,一筐壶碗几乎全被砸碎。黑瘦子像木雕一样,瓷在那里。姚以宾又到右边筐里,拿起一个帽筒,抡圆胳膊,狠狠砸在筐里,那一筐瓶子、罐子也大都被砸得稀碎。黑瘦子傻了,眼里含着泪水,嘴唇哆哆嗦嗦地指着姚以宾:“你这个人,你……”
姚以宾从容不迫地掏出二十块大洋,扔在地上,大声地说:
“记住,以后不许到这门口卖破烂儿!”
姚以宾的举动,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自家店铺的伙计和邻家店铺的伙计、学徒也都趴门窥视。除了多宝阁、古韫斋的人不敢言声外,瞧热闹的人都悄悄议论:
“好家伙,火气真够大的!”
“明摆着欺侮人。”
“这人和土匪差不多!”
“仗着有几个臭钱,烧的!”
这件事儿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假行家贾美周,他刚和萨玉堂在正阳楼喝了酒,到琉璃厂转转。萨玉堂怕碰上萧敬之,自顾回东四十条了。假行家远远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姚以宾,心想:你姓姚的不就是一个打小鼓儿的吗?这琉璃厂还没有你小子戳棍的份儿!想当年,我家老爷子给老佛爷当采买,那是什么身份?京城里的人谁敢不恭敬?这二年,你姓姚的有了那么几两银子,小人得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大街上见面儿,还得我先和你打招呼,你算个什么东西!假行家越想越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对黑瘦子大声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人家花钱,买了你的东西,你应该把筐里的东西,给他倒在铺子里!”
围观的人,轰地一声笑了。笑声极大地刺激了姚以宾,他受不了在众人面前遭人耻笑。当时他正往店铺走,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冲着满脸通红的假行家大叫:
“假行家,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你他妈才吃饱了撑的呢!欺侮一个吃亏挤咕尿的剥皮鬼,看你有多能耐?”
“我能不能耐关你屁事,你算哪条河里的泥鳅?”
“老子是琉璃厂的贾泥鳅!今天就来撅你的棍儿!”
假行家说完,哈下腰去,端起破筐,哗啦一声,把一筐碎瓷倒在古韫斋的门口。卖呆的人们亢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
姚以宾脸色变白了,他不及细想,抢上前去,要揪假行家的脖领子,大叫:“老子打扁了你个混蛋!”假行家也不言语,闪身躲过,运足力气,照着姚以宾的肚子就是一拳,把姚以宾打了个趔趄。姚以宾就势弯腰,从破筐里抓起一个瓷片,照着假行家的脸戳了过去,假行家没想到姚以宾会这么狠毒,当时就把脸吓黄了。
在这紧急关头,他们两个人中间插进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萧敬之。
萧敬之一声不响,一手攥住姚以宾的腕子,一手抢下瓷片,扔在地上,连推带搡,把姚以宾弄进古韫斋,姚以宾的嘴里还在不住声地骂,不过骂声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冲了。假行家见萧敬之把姚以宾推进屋去,可来了精神,撒着欢地骂祖宗。萧敬之又从屋里返回来,去拉假行家。这边姚以宾又探出脑袋,指天画地地骂假行家。萧敬之急了,大喝一声:“霍连生,把你们掌柜的拽回屋去!”霍连生和几个伙计拽着胳膊,硬是把姚以宾拉到太师椅上,紧紧关上店门。
这边假行家指着两筐碎瓷,对围观的人诉说姚以宾的罪状,萧敬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自己的韫古斋。外面的黑瘦子收拾了筐子,嘟嘟囔囔着走了,众多的闲人也逐渐散去。
假行家平时和人打架,全是为自己的事儿,在晓市买东西戗人家行,和买主吵架,闲着多嘴,褒贬古玩,引得卖主发怒和他嚷嚷。真正为了打抱不平,和别人打架,这还是头一回,所以他觉得自己颇为光彩。
萧敬之叫长生沏茶,请假行家坐下,耐心地对他劝解一番,不外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谅解尽量谅解”,“动起手来,谁打坏了谁都不好”等等。假行家掰着手指头数姚以宾的混账事儿,萧敬之只是劝解,不说姚以宾一句坏话。
开始进来时,假行家脸色煞白,骂了一通,又喝了两碗茶水,脸色渐渐缓了上来,头上也见了汗珠。他一想姚以宾拿着带尖的瓷片向他刺来的样子,心里就后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咕咚咕咚跳个不停。假行家端起茶杯,看着萧敬之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平静专注的目光,心想,还多亏眼前这个萧敬之,要不是他出来救驾,自己今天说不定就被姓姚的给毁了。
此时此刻,贾美周的良心发现了,他心里不是滋味儿地想:我还真对不起萧掌柜,不应该设计坑他。萧敬之见假行家端着茶杯,睁着眼睛死盯着他,心想,真不知这人心里琢磨什么呢。
从那以后,假行家对姚以宾怀恨在心,老是琢磨着怎么坑他一下,他知道,对姚以宾这样的小人,插钎设套不管用。这小子全指着卖货蒙人,就是偶尔卖上一两件真货,也是花小钱,捡漏拣来的。他绝不会像萧敬之那样,花上两万块买一套鼻烟壶。
想了多少天,愣是没想出坑姚以宾的辙来,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有指名儿道姓儿地骂他。假行家一天到晚尽在琉璃厂泡,除了陈紫峰的博文斋和姚以宾的古韫斋、多宝阁三个店不进,其余的店全进,进屋坐下就讲姚以宾的缺德事儿:
“咱们就说说姚以宾这小子。他一个大字不识,还要冒充有学问,他是癞蛤蟆上厨房——愣充大麻子丫头!有一回,在宣武门,他吃着烧饼看城墙上贴的告示,有个睁眼瞎子看着告示问他:那是什么?他说:烧饼。那人指着告示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姚以宾说:那是芝麻。那人指指告示上的字:我说那黑的!姚以宾看着烧饼说:芝麻糊了!”听的人忍不住笑。
假行家来了精神:“姚以宾开古玩店之前,是干什么的?是打小鼓儿的。打小鼓儿也没什么不好,凭力气、凭眼力、凭撞大运挣钱吃饭,可他偏要冒充阔佬儿。他家有一块肉皮,每天早晨吃完窝头,用肉皮把嘴蹭得油亮,然后上天桥,泡在茶馆里愣充茶腻子。有一天,姚以宾正在茶馆里三吹六哨:今天早上我在正阳楼吃的大螃蟹!正说着,他的儿子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叫:爸爸,不好了!姚以宾问道:何事惊慌?他儿子说:你蹭嘴的肉皮被猫叼跑了!姚以宾急了,忙说:你妈怎么不去追呢?他儿子说:我妈的裤子不是叫你穿来了吗?”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还有更可笑的呢!我给你们说一说姚以宾逛窑子的事儿。那年,姚以宾不知怎么挣了俩土鳖钱,心血来潮去石头胡同逛窑子。他三下五除二办完事儿,躺在床上缓了缓劲儿,拉过女人要干二遍。女的伸过手来要钱,姚以宾说,进门时交了四块大洋。女的说:那钱让干一回,再干还要交钱,没钱你就颠人,少和我废话。姚以宾想啊,就这么一会儿,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有点冤大头。想赖着不走又不敢。只好离开那里。走到过道,趁人不备,偷了窑子一块闹表,哈腰解下脚带儿,把表吊在大裤裆里。说也真巧,不早不晚,正好走到门口,那块闹表铃铃地响了,被妓院里捞毛的抓住,扒了裤子,拉到大街上一顿饱打!”
还没等他说完,人们就忍不住地笑,等他讲完了,有人笑得喷出了茶水,有人笑岔了气儿。一个掌柜的捂着肚子说:“我说行家,你糟贱人……你糟贱人,也不看看日子。”说完又笑。
假行家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们,我贾某人说的可是实事,一点儿不打折扣,不信你们问姚以宾去!”
姚以宾想去逛窑子。但是,他不想到皮条胡同去,他不想再找那个彩明了,他认为彩明有些俗不可耐,他要到鸳鸯楼。姚以宾知道,八大胡同妓院星罗棋布,独占鳌头的要属鸳鸯楼,鸳鸯楼有几个名妓,其中最负盛名的花魁就是随娇凤。他听说随娇凤色艺双全,不但长得漂亮,什么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无所不精。随娇凤身价特高,她陪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尽是前清的贝勒、民国的总长、银行的经理、大商号的掌柜……总之,既要有钱,又要有势。一般没钱没势的,没有一个敢往她身上寻思。
姚以宾就敢,他想:不就是钱吗?别人花多少,我姚某就花多少。
从兵营的大牢里出来,姚以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在花钱上。从前的姚以宾,是一块大洋掰两半花的主儿,现在完全想开了,钱这东西,你有再多,都不能说是你的,只有花了才真正算你的。在兵营里被吊在大梁上,吊死过两回,假如一桶凉水浇不过来,什么都没有了,家里藏的银票,柜上的大洋、真假古董,一切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了。也该着我姚以宾福大命大造化大,硬是从阎王爷的大堂里逃了出来。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下半辈子就应该是这么个活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花钱就使劲儿花,别把银元当回事儿!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钱收回来。
姚以宾跑了一趟山西,又在家养了半个月,前后一个半月,这么长时间,把两个店铺交给别人,恐怕钱、物上会有什么差错。和假行家打架的第二天早上,姚以宾先后看了两个铺子的流水,一篇儿一篇儿地看完账,卖得还不错,两个店铺,四十六天一共卖大洋三千六百块。姚以宾查看了银票、大洋,看到账款相符,也就把心放下了。外面还有一笔大钱必须取回来,那就是杨春华代收的一万二千大洋。于是,姚以宾就给杨春华打电话,要通了电话,正是杨春华接的。
“您是杨掌柜吗?”
“是啊,您是哪一位?”
“琉璃厂的姚以宾。”
“啊,您好!好久不见,我正想找您呢。”
“我这就动身,到您柜上去。”
“好,好,恭候光临。”
姚以宾放下电话,叫伙计到火神庙大门口叫一辆洋车。若是在从前,从琉璃厂到前门,姚以宾都是步行,现在想开了,出门就坐车,一步不走。到了丽影照相馆,径直往经理室走。因为姚以宾戴着墨镜,大厅的伙计没有认出来,便将他拦住:
“先生,照相请在外面等候。”
“我不照相。”姚以宾摘下眼镜,对伙计一笑。
伙计看出是姚以宾,忙笑着点头:“哎哟,是姚掌柜,好久不见,您发福了!杨经理在经理室呢。”
杨春华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见姚以宾进来,忙站起来和他握手:“您养得又白又胖。”
姚以宾说:“在家没事儿,真想您哪!”
杨春华亲自给姚以宾沏茶。姚以宾接过茶杯,放在铁梨木小茶几上,心里琢磨着,怎么提起约翰逊的一万二千大洋的事。杨春华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站起身来,走到红木的写字台后面,坐在牛皮面的转椅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银票,对着姚以宾一晃:
“这是约翰逊先生给您的银票。”
姚以宾忙站起来,紧走几步接过银票,看到上面的金额“一万二千元整”,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姚以宾从衣袋里拿出钱包,捏出一张银票递给杨春华:
“这两千块,是大哥的一点心意,请杨老弟笑纳。”
“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您的介绍,我和约翰逊也不认识。”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我只管介绍,分文不取。”
“那我就收起来了。”说完,将两张银票叠在一起,装进跟头褡裢,掖在裤腰带上。
杨春华看他收拾好,说道:“您还欠我三十六块大洋得给我。”
“什么?三十六块大洋?”
“那天买大褂、礼帽和墨镜的钱。”杨春华笑着说。
姚以宾一拍大腿:“哎哟喂!您要是不提,我愣是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姚以宾说着,掏出钱包,捏出一张银票,交给杨春华,杨春华接过一看,说:“谁要您一百块?”
“一会儿到正阳楼,您付饭钱不就完了吗?”
“好了,就这么着!”
又聊了一会儿,两人走出照相馆,溜溜达达到正阳楼饭馆。过卖认识杨春华,热情地招呼,把二位让到楼上。姚以宾挑好的要了两个凉的、四个热的,六个下酒菜,要了一斤白酒。一口酒喝下去,杨春华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姚以宾则是越喝脸越白。
一斤酒全喝光了,姚以宾大叫过卖:“再上一斤酒来!”
杨春华说:“我是一口也不喝了。哎,我差一点儿忘了一件事儿,约翰逊先生让我告诉您,他还要石佛头,这次还要二十个。”
姚以宾抻长脖子,大叫:“过卖,你给我拿个大杯来!”过卖答应着,立即送来一个大杯。姚以宾对杨春华说:“您告诉约翰逊先生,再要佛头可以,不过那个价钱不行了。”
“多少钱一个?”
“一个两千!”
酒足饭饱之后,姚以宾急急回到家里,要将先后从约翰逊手中得到的两万大洋的银票以及柜上的积蓄,收藏起来。他将老婆孩子全轰出门去,先找来剪子,拆了自己的枕头,从荞麦皮里,摸出个破碎的纸包,拿出一张五千块的银票,加上带回来的,数了数,一共是六张,三万元整。
他想在裤衩上缝个巴掌大的小兜,把银票掖进去,随身带着,这样就做到了财不外露,又能使财不离身,可以万无一失。可想想还是不对,对于不逛窑子的人来说可以是万无一失,逛窑子免不了脱得一丝不挂,让那些见钱眼开的裱子连锅端了,有苦都没处说去。还是放在家里最保险,但绝对不能让胖老婆知道,咱家傻娘们儿没心没肺,嘴大舌长,用不了三天准给你得啵出去。为了藏银票,姚以宾用了小半天时间,费尽周折。
他把六张银票一块儿用纸包了,外面又用油纸卷成卷儿,放进一个破棉鞋壳儿里,外面又塞了一把破棉花。他把破棉鞋扔在堆杂物的小棚子里,低头想想又不放心,若是傻老婆看着破棉鞋不顺眼,一个大子儿卖给打小鼓儿的,那可就倒了大霉了。他急忙从破棉鞋里掏出油纸卷儿攥在手里,屋里屋外地乱转。
这回姚以宾把方凳放在炕上,他蹬着方凳,在纸棚上捅了个窟窿,将油纸卷儿塞进去,想想还是不对,棚上耗子成群,银票喂了耗子可就更惨了,姚以宾伸手拿出纸包,跳下炕来,重新找地儿。最后,捧起装咸盐的黑釉罐,倒出大粒咸盐,放进油纸卷儿,又塞了一团烂棉花。插好门,拿了把铁锹,在屋旮旯挖土坑,挖了一气,足有一尺深,放进罐子,填土埋好踩实。看看还不放心,又从炕上拿下方凳来,放在墙旮旯。
姚以宾掏出土耳其牌烟卷——自从出了大狱他专吸这路好烟——点着,眯缝着眼吸了一口,哈腰拿起铜脸盆,搁在方凳上,这才拉开门闩出去,回头锁上院门,到街上给胖老婆买盐罐子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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