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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铜片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十九章 铜片

陈紫峰蹲在一堆焦土旁,用树枝耐心地拨土,他拨出一块铜片来,这是翻砂溢流的废铜凝结而成的,巴掌大小,看上去像个雄踞的老鹰,又像一片浮云,细看又什么都不像。他如获至宝,把铜片用手绢包好,带回家去。他要请工匠做须弥座,将铜片镶在上面,摆在书案上。陈紫峰像珍爱 耳一样珍爱它,那是对故人永久的怀念。
  那天上午,博文斋进来一个洋人,这个洋人长得很瘦,却非常狂傲,他戴着一副茶晶眼镜,一手插在大方格西服的衣袋里,一手举着手杖,他的手杖指向一个青铜鬲,用英语对伙计说:“this”。伙计从多宝阁上拿下那个鬲来,放到桌上。
  外国人连看都没看,又用手杖指着一个青铜斝,说道:“that”,伙计拿下那个斝来,请外国人看,外国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转了一圈儿,又指指高处的一个青铜鼎。伙计不敢怠慢,忙搬来方凳,踩上去,双手搬下铜鼎,放在八仙桌上,请洋人看。洋人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扭过头,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伙计一边往架上放铜器,一边嘟囔:“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没想到那个外国人懂中国话,走到门口转身又回来了,用中国话质问伙计:
  “你说什么?”
  伙计吃了一惊,畏畏缩缩地说:“我没说什么。”
  外国人大声说道:“你说‘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 ”他忽然怒不可遏地喊道:
  “难道不买就不许看看吗?”
  伙计像一根木棍,直挺挺地戳在方凳旁,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外国人的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攥成拳头,挥舞着:“把你们老板叫来!”
  陈紫峰一直坐在靠里边的账桌旁,默默地看着,这时,他缓慢地踱过来,和外国人打招呼:“您好,我是这店里的掌柜。我们有什么不周的地儿,请多多包涵。”
  外国人斜了一眼陈紫峰:“你就是掌柜的?”陈紫峰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外国人用手杖指指直挺挺站着的伙计说:“我要你把他解雇!”
  陈紫峰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外国人气愤地说:“因为他对我不礼貌!”
  陈紫峰改用流利的英语说:“请问先生,他怎么不礼貌了?”
  外国人一时语塞。陈紫峰接着说:“我看见了全过程,您让他拿了三个铜器,他都一一照办了。您看过之后没有买,这也是正常的,他说您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说的也是事实,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对您的行为作任何评论,更没有对您的名誉有所损害。当然,他不应当说那些话,我有责任对他进行教育。但是,关于解雇之事,目前还谈不到,至少您无权干涉。”
  陈紫峰彬彬有礼,侃侃而谈,他说得有理有据,外国人无可奈何,只好强按无名怒火,用中国话说了句“岂有此理”,悻悻地退出博文斋。
  将近中午,店里进来一位三十左右的顾客。这人穿着一件天青色闪缎大褂,头戴玄色礼帽,面皮白皙,眼睛明亮。来人细看陈列在货架上的每一个铜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伙计判断这是个正经买主,就主动过去搭话:“先生您找点儿什么?”来人反问道:“后头是否还有货?”伙计一听,是位懂行的买家,若是以前,他会客气地说:“请跟我来。”把他带到后厅,看三代青铜器,因为陈紫峰曾经规定:前堂陈列的宋元仿秦汉以前的青铜器,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国内收藏家让到后面,可以买到商周秦汉的簠簋鬲豆、鼎彝尊觚。后来陈紫峰发现,有的中国人买到三代的东西,高价卖给外国人,因而告诉伙计,不是知根知底的收藏家,一律不许领进后厅。
  所以伙计回答道:“我们的商品全在这屋摆着呢。”来人说:“请您掌柜的说话。”另一伙计马上到后面书房,请来陈紫峰。陈紫峰请顾客坐下,叫伙计献上茶,客气地问道:“先生光顾小店,想要件儿什么?”
  顾客回答:“想买您店里的青铜马。”这人话音和气,语义却异常坚定,多少有点儿气使颐指。陈紫峰想到,自己买騄耳那天,除萧敬之外,还有两位同行在场,他们把消息告诉一二知已,绝无恶意,大家辗转相传,就弄得满城风雨。北京古玩界都知道,博文斋买了个世间少有的铜马。因为陈紫峰自从买到騄耳,就打算收藏,从来没将它当成商品,所以,他当即矢口否定:“先生找错地儿了,小店从来没有卖过什么青铜马。”
  那人微微一笑:“兄弟也是受上峰差遣,来办这件公事。”
  陈紫峰听到那人满嘴官话,从内心反感,正想站起身逐客,那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银名片盒,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陈紫峰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京师警备司令部上校副官
  凌国玺
  陈紫峰一抱拳,赔笑道:“久仰久仰。”
  凌国玺以为名片起了作用,说:“实不相瞒,兄弟是奉大将军之命,来请青铜宝马的。希望陈掌柜给个面子,价钱好说。”陈紫峰一看凌国玺是张将军手下的人,知道他们权势极大,不能深交,又得罪不得。但想到买卖本是两方情愿的事儿,騄耳是我最珍爱之物,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张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至于跋扈到强抢我的騄耳的地步。
  他含笑对凌国玺说:“烦请凌副官禀告大将军,小店实在没有什么铜马,请多多包涵。”说完,做出送客的姿态。凌国玺歪头想了想,只好告辞回府。
  凌国玺走后,陈紫峰也不在意,又回到书房专心写他的书去了。
  过了五六天,也是上午,凌国玺一身戎装,带着卫兵来到博文斋,进门就请陈掌柜。伙计后面请来陈紫峰,陈紫峰一见凌国玺穿着一身灰呢子军装,头戴大盖帽,足蹬马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就老大不高兴。他强忍着不快,让凌国玺坐下。
  凌副官还是为铜马来的,这次他言语不恭,态度生硬,刚一落座,就开门见山:“陈掌柜,上回说的那铜马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陈紫峰严肃地说:“我跟您说得明明白白,小店从来就没有什么铜马!”凌国玺也不瞅陈紫峰,眼睛看着自己的右手,右手随意转动八仙桌上的茶杯:“听说陈先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您可放明白点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紫峰一听,火忽地就上来了:“我陈某人是个普通老百姓,犯私的不做,犯法的不为,我凭什么吃罚酒?对不起,我还有事儿要做,恕不奉陪!”说完,起身回后院了,把凌国玺干在那里,凌国玺哼了一声,起身大步走了。
  陈紫峰让凌国玺闹得心里很不舒服,下午也没到书肆去转悠,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对着騄耳出神,晚上写东西也静不下心来。
  第二天早起,陈紫峰和往日一样,到前门去遛弯。从前门回来,拐过煤市街口,见一个人怀抱个大锦盒,一路向他撞来,陈紫峰左躲,那人便向左边来撞,陈紫峰右躲,那人便向右边来撞,陈紫峰干脆站下不动,好让他过去,没想到那人故意撞在他身上,之后来了个狗吃屎,一个锦盒抛在陈紫峰的脚下,盒里跳出几块碎玉片,散落在马路上。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揪住陈紫峰的衣领,大叫:“你赔我的白玉白菜!”陈紫峰抬眼望去,看到一张窄窄的刀条脸儿上,一张特大的嘴巴。
  陈紫峰立即就明白了:讹诈!陈紫峰掰开刀条脸的手,大声说道:“你是成心讹人!”
  刀条脸破着嗓子大喊:“你赔我白玉白菜!”
  陈紫峰说:“明明是你撞的我,我凭什么赔你白菜?”
  两人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引得路人围拢观看。一位长须老者站在最前边,冲着刀条脸说:“刚才这事儿我看得清清楚楚,人家这位越躲,您越往人身上撞。您那锦盒怎么不插上别子?一撒手就蹦出几块玉片,谁看见您那白玉白菜是整棵儿的了?”
  刀条脸被老者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大嘴,挤咕着小绿豆眼儿,样子很可笑。
  还有两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平,跟着大叫:
  “着啊!”
  “怎么不说话了呢?”
  一个瘦高挑晃荡着脑袋质问刀条脸:“说啊!谁看到你那白菜是整棵儿的啦?”
  “我看见啦!”细高挑脑后打雷一样吼了一声,挤过一个黑塔一样的彪形大汉。这人小脑壳,大脸盘,有如黑锅底一样的脸上生着横肉,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穿着一身黑布裤褂,十三太保的疙瘩扣袢。细高挑见状,一缩脖子,想要溜走,被黑大个一把抓住,扇了个嘴巴:“我让你多嘴!”打得细高挑鼻口出血,赶紧钻出人群,逃命去了。与此同时,又上来几个同样装束的人,一个个膘肥体壮,五大三粗,大吵大嚷道:
  “反了!撞坏了人家的宝贝,还敢耍赖!”
  “打!打他个狗日的!”
  刚才大声说公道话的几个人,除了那位老者,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了。黑大个径直过来抓陈紫峰,那老者还要说话,黑大个说:“看您这么大年纪了,我们也不难为您。告诉您,这里有事儿,您就别跟着添乱了!”老者被迫退向一边。
  陈紫峰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一顿痛打,打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些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打手们吵吵嚷嚷:“让他赔两万大洋!”
  “少一块掰他脚趾盖儿!”
  正在乱着,忽然跑步过来十几个大兵,不由分说,将陈紫峰、刀条脸和几个打人的凶手全都抓了起来,在远处围观的人也凑到跟前儿来看,那位热心的老者对当兵的小头目说:“老总,这件事儿我从头到尾全看到了,需要证人我去。”
  小头目斜了老头一眼:“您去作证,我怕您受不了那份儿罪,您还是少管闲事吧!”
  众多围看的闲人里,其中有个一尺大街的街坊,看到陈紫峰被打,又急又怕,连忙一路小跑,回去给陈家送信。高秋菊一听,吓白了脸,一路小跑到韫古斋找萧敬之商量。萧敬之二话没说,忙叫了辆洋车,到煤市街去看。萧敬之按街坊指的方位找到出事地点,看见地上还有血迹,周围早就没有人了。行人如常,商贩如故,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萧敬之向附近卖包子的小贩打听,小贩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十来个大兵把一干人全部带着,出煤市街,向东走了。
  “那个被打的人呢?”萧敬之问。
  “被两个当兵的架走了,我看到他的脑袋耷拉着,悠悠荡荡地。”
  萧敬之又跳上车,由前门大街向南沿路打听。在珠市口儿,有人看见一伙兵押着人向东去了,到了磁器口儿,就再没人知道去向。萧敬之听说哈德门有个兵营,叫车夫拉了去,走到营房门口,一句“老总”还没说完,就被大兵用枪托打了出来,萧敬之只好让车夫拉回东琉璃厂。
  下车给了车钱,跑着到一尺大街后陈家,萧敬之看到翠莲也在,高秋菊已经哭得不成个儿了。两人见萧敬之进来,异口同声地问:“有消息没有?”萧敬之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
  翠莲紧闭着嘴,想了一想,对嫂嫂说:“我哥有几个同学,在衙门里做事,求他们给打听打听,说不定能透出信儿来。”
  高秋菊说:“听说有个路世襄,正做外交次长。”
  萧敬之说:“对了,路大人我见过,是个极和气不过的人,我这就去找路大人。”
  萧敬之走后,翠莲劝解嫂嫂,高秋菊说:“你哥也是,咱真撞了人家也好,人家讹咱也好,给他一万两万,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好地回来,花多少钱都行!”
  翠莲说:“嫂子说得对。”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过……”
  “嫂子您不要着急,哥哥身子骨结实,不会有什么差错。”
  “咱家就那么一个顶梁大柱!”说完又哭,说得翠莲也抹了眼泪。两个人在悲伤、恐惧、焦虑中度过了漫长的个把钟头,终于盼回了萧敬之,见丈夫的脸色,翠莲就知道事情办得不称心,高秋菊问:“路世襄怎么说的?”
  “路大人出国去欧罗巴洲了。”
  高秋菊闻听一下子晕倒了。翠莲和萧敬之把嫂子抱到床上,掐他的人中,半晌,嫂子才醒过来,翠莲又给她沏糖水喝。
  翠莲把儿子秋生也叫过来住,每日伺候嫂子。萧敬之则多方打听陈紫峰的下落,几天来,杳无消息,急得他起了满嘴大泡。
  陈紫峰失踪的第三天,翠莲正坐在嫂子屋里想辙,急然听到博文斋的小徒弟在外喊:“师娘”,翠莲忙让他进来,小徒弟对高秋菊说:“店里来了个军官——就是上回来买什么铜马的那个——说是请内掌柜说话。”高秋菊说“知道了。”又对妹妹说:“翠莲,你去看看吧。”翠莲拢拢头发,抻抻衣襟,和小徒弟来到博文斋,看见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官。
  小徒弟对军官说:“这是我姑。”军官礼貌地站起来,翠莲开始有些拘谨,但旋即便镇静下来,很礼貌地问:“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高就?”年轻军官温文尔雅地回答:“免贵姓凌,凌国玺,在大将军府任职。”翠莲问:“不知凌先生来小店有何贵干?”凌国玺道:“为了给张将军买一个铜马,卑职曾和令兄打过两次交道,不知陈先生现在何处?”翠莲说:“家兄于前天早晨,碰到歹人,寻衅滋事,被一伙大兵带走,一直找不到下落。”凌国玺蹙着眉尖道:“竟有这种事?待我回去查一查,回头给您个电话。”翠莲说:“承蒙凌先生帮忙,万分感激。”凌国玺说:“只是……只是关于铜马的事儿,大将军派卑职来办,怕不好交代。”翠莲想了想,说道:“买卖上的事儿,我一无所知。但是,只要凌先生早日救出家兄,铜马好说。”
  “那就拜托了。”凌国玺说道,站起来告辞。
  翠莲舒了一口气,回到嫂子的住处。有了这件事儿,高秋菊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问翠莲:
  “那个军官,是为你哥来的不是?”
  “是为一个铜马来的。”
  高秋菊说:“那个铜马可是你哥的命根子!”
  翠莲说:“我听敬之说过,大哥买了一个铜马,喜欢得没法儿的。”
  “可不是怎么着!他一天没完没了地看那马,连书房的名字都叫那马的名儿!”
  “嫂子,您带我到大哥的书房看看那铜马去。”
  姑嫂两个来到陈紫峰的书房,翠莲立即被玻璃匣里的騄耳吸引了过去。铜马浩气凌人,腾空欲飞。高秋菊见翠莲在騄耳前思索良久,一声不响,就问:“翠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姓凌的来得蹊跷!”翠莲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他两次到咱博文斋买铜马,我大哥都没有卖给他,然后就出了这件事儿,然后他又来了,满口答应可以救出大哥,末了还是说那铜马!”
  “铜马就是铜马,咱们救人要紧。只要咱的人平平安安地回来,要什么都行。他要铜马,就给他铜马。”
  “铜马可以给他,但要看怎么个给法。”陈翠莲平静地说。
  陈紫峰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坐起身来,觉得脑袋沉重,额头上的伤口还针刺一样地疼痛,伤口使他忆起早上发生的事儿。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四壁黑暗,只有牢门透进些光亮。陈紫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粗木栅栏的牢门,墙角有个尿桶,地下有堆乱草,此外一无所有。
  此刻他完全明白了,那个刀条脸所以要耍赖,黑汉打人,目的就是把他送进大牢里来,而且,此事和凌国玺有关,和騄耳有关。阴谋,完全是个可耻的阴谋!陈紫峰一直遵循着叔父的教导,从来不过问政治,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老老实实地搞学问,做梦也想不到会进大牢,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无比的愤怒。
  陈紫峰想见人,要申述自己的无辜,要求马上释放他回家,但是牢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他站在门前,对外大喊:“有人吗?”喊了好半天,没人回答。陈紫峰不及细想,双手抓住粗糙的栅木,拼命地摇晃,木门坚不可摧。陈紫峰呼吸紧迫,筋疲力尽,却没有人来理他,牢房里更加黑暗了。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过来一个穿灰军衣的小兵,从栅栏门的缝隙塞进两个窝头来。
  陈紫峰抓紧时机,忽地站起,对着小兵大声喊 道:
  “我要见你们当官的!”
  “你们放我出去!”
  小兵像没听到一样,转身走了。陈紫峰心头火起,把两个窝头扔了出去。
  第二天,塞进来的是一盘热包子。陈紫峰被迫与世隔绝,与文明隔绝,他不能看书,不能写作,看不到雄伟的正阳门,看不到熟悉的琉璃厂,看不到亲人。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看不到斑驳的騄耳,听不到优雅的琴声。陈紫峰在大牢里关了十三天,像一堆无足轻重的乱草,无人过问,他忧虑苦闷,度日如年。
  第十四天头上,吃过早饭,牢门开了,小兵冲着他吼了一声:“出来!”陈紫峰知道事情有了结果,很可能是家人用他宝贵的騄耳换回了他的自由。他疑虑地走出牢房,阳光刺眼,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蹒跚地走出大门,看见门外有两个荷枪的岗哨,这里原来是个兵营。陈紫峰看到兵营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妹夫萧敬之站在车旁对他微笑,陈紫峰的眼睛湿润了。
  萧敬之手捧衣服迎上来,是一件藏青色的倭缎长袍,陈紫峰接过,罩在旧衣服外面。萧敬之打开车门,拿出一顶藏青色的呢子礼帽,陈紫峰用手背擦眼睛,接过礼帽戴上。萧敬之请陈紫峰上车,两个人在后排坐好,萧敬之对出租车的司机和气地说:“琉璃厂东,一尺大街。”汽车一直往西开,陈紫峰透过汽车玻璃,看到了天坛灰蒙蒙的影子,估计自己被押在垂杨柳附近,他心中气愤难平,不可言喻,而最担心的是騄耳是否安全。陈紫峰忍不住问萧敬之:“我那騄耳……”萧敬之对他笑笑:“呆会儿再说吧。”
  回到家里,翠莲也在。高秋菊见陈紫峰进来,先是愣在那里,后来哇地一声哭了。翠莲说:“人回来了,是喜事儿,应该高兴才对。”高秋菊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之后,高秋菊身上的病好像无影无踪了,她又是沏茶,又是打洗脸水,忙得不亦乐乎。翠莲感慨地说:‘大哥瘦多了。’”陈紫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高秋菊看着丈夫憔悴的笑容,又抹开了眼泪。
  陈紫峰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出屋子,闯进书房,人们都跟了过去。大家看到陈紫峰站在黄花梨雕花书案前,对着空洞的玻璃罩呆若木鸡,他脸色青白,右手颤动,指着玻璃罩问:“那个姓凌的来了?”
  “他拿走了騄耳?”陈紫峰的声颤抖。
  “拿走了铜马,不然他怎么会放人?”翠莲回答道。
  “谁让你们交出騄耳的?”陈紫峰对着高秋菊怒目而视。
  高秋菊说:“为了救你,翠莲……”
  “我不用你们救我!”陈紫峰对着空空的玻璃罩怒吼,震得窗纸飒飒山响。
  “我宁可坐牢,也不愿失去騄耳!”
  陈紫峰又喊了一声,便顿足痛哭起来。萧敬之走出门去,看看没人,旋即回来,关紧房门,对翠莲使个眼色。翠莲放低声音说:“嫂子,快拿出来吧。”
  高秋菊蹲下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紫檀木盒来,拿出钥匙,打开小铜锁,掀去盒盖儿,轻轻捧出一个红绸包。当她把绸包放在书案上时,陈紫峰已经明白了,騄耳,是他的騄耳!他急着掀去绸布,古朴俊逸的铜马,赫然展现在他眼前。陈紫峰弯下腰去,瞪大眼睛看着騄耳,半晌,直起身来,看着高秋菊:“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秋菊说:“保住这个铜马,都是翠莲的功劳!那天……”
  翠莲说:“先别说那些。让大哥好好休息休息。”
  “我陪您到澡堂洗个澡,中午到正阳楼吃螃蟹,回来好好睡一觉。”萧敬之微笑着,慢悠悠地说。
  “先把铜马放好。”翠莲提醒大家。萧敬之将騄耳包上,装进紫檀木盒,上了锁,又塞在床底下。
  ……
  下午一觉醒来,陈紫峰的精神好多了。中午高秋菊就给他熬上了八宝粥,傍黑的时候,陈紫峰就着六必居的小菜,喝了两小碗儿八宝粥,又到书房看了回騄耳,补写了十三天的日记。回到卧室来,致公已经睡着,陈紫峰闩好门,问起騄耳的事儿。高秋菊焐好被,两个躺在床上,高秋菊告诉他说——
  你出事儿的第三天,那个姓凌的就到店里来了。我当时病得不成个儿,翠莲去见了他。那个姓凌的装作找你买铜马,翠莲就把你遭到坏人陷害的事说了。姓凌的说,这事回头我给查查,然后还说铜马。翠莲回来对我说:这姓凌的来得蹊跷,我大哥出事儿,是他们做好的扣儿,目的就是要咱家的铜马。当时她就答应了,只要救出大哥,铜马好说!我说救人要紧,只要你哥平安地回来,他要铜马,就给他铜马。翠莲说:铜马是我哥的命根子,不能给他!我急了,说:不给铜马,你哥怎么办?翠莲说,不给铜马,还要把我哥救出来!
  翠莲回去和敬之商量,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做个假马。敬之说,人倒是现成,我就是不敢去说。翠莲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你说出这人来,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敬之说,咱大哥店里常年坐着一个人,姓巩——就是留着灰辫子的那个老头——那就是个大能人。
  第二天,翠莲把事情如实和巩师傅说了,老人家还真痛快,他说先看看真马,我们给他看了,巩师傅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答应照样做马。我一听,当时病就好了一大半儿,翠莲家僻静,半夜在她家支上了小炉。翠莲早就带着秋生搬过来住了,敬之黑下白日陪着巩师傅,熬了十夜九天,到底把铜马做出来了。
  巩师傅的马和你的那个一模一样,放在一块儿,分不出哪个是新的,哪个是旧的。这些天,凌国玺不断地追问,翠莲推说我不同意卖铜马,容她慢慢说服我。昨天凌国玺又打来电话,翠莲让今天早晨来取……
  陈紫峰说:“我得好好谢谢巩师傅。”
  高秋菊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铜马做好了,巩师傅也回关东去了。”
  “你说什么?”陈紫峰忽地坐了起来。
  “巩师傅说:在您这儿吃了一年闲饭,终于有机会帮个小忙,他走了也安心了。”
  陈紫峰痛心地说:“不应该让他走啊!”
  这一夜,陈紫峰辗转反侧,不能入睡,高秋菊心里直后悔不该告诉他巩师傅回家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陈紫峰急着要到大耳胡同萧敬之家去,看巩师傅干过活儿的地方。高秋菊说:“这么早给翠莲添乱,不如吃了早点再去。”匆匆吃罢早饭,陈紫峰步行去萧敬之家。四合院里,铜炉早已拆除。
  萧敬之指给他看:在这儿架铜炉,从这儿鼓风,这儿做砂型……陈紫峰默默地听着,表情庄重肃穆,像凭吊古圣贤的陵墓,他在铜炉的遗址前久久侍立。后来,他蹲在一堆焦土旁,用树枝耐心地拨土,他拨出一块铜片来,这是翻砂溢流的废铜凝结而成的,巴掌大小,看上去像个雄踞的老鹰,又像一片浮云,细看又什么都不像。他如获至宝,把铜片用手绢包好,带回家去。他要请工匠做须弥座,将铜片镶在上面,摆在书案上。陈紫峰像珍爱騄耳一样珍爱它,那是对故人永久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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