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第八章 风声
西风 第八章
时间又来了。 老人家似乎在为访谈即将结束而高兴,一见我就对我笑笑说: “已经不多了,今天一定可以结束。 ” 确实不多了。时间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夜晚,不论是肥原还是李宁玉都在作最后一搏。相搏的事件和大致情节,老人家表示与我写的差不多,唯有两个细节不对:一是那天晚上吴志国没到场;二是假扮的共军不但袭击了西楼也袭击了东楼,还放火烧掉了一个车库。就是说,袭击的声势和规模比我表现的大。 老人家批评我: “你让吴志国去开会是很荒唐的,因为肥原之前已经申明他死了,怎么可能让他复活?” 我谨慎地表达了异议: “因为肥原当时还没有完全排除吴志国肯定不是老鬼,他应该也接受假共军的试探。 ”
老人家笑着反问我:难道他现在没有受到试探吗,我说了,东西两栋楼是同时遭遇袭击的。 ”我想想也是,如果两栋楼同时遭袭击,吴志国即使不到会,其实照样是受到试探的。我不得不承认,老人家说的确实更合乎情理。不过,老人家认为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后来——李宁玉和肥原直接发生冲突,我没有抓住李宁玉的魂。老人家郑重指出:那天晚上李宁玉之所以那么决绝(要掐死肥 原) ,是因为当时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老人家说: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在找死,她要以死来证明她不是老鬼,然后就像你写的,指望敌人把她的尸体和遗物都送出去,包括那幅画。当时我还没看到画,但我相信情报肯定藏在那画里面。我担心的是,如果到时敌人发现了那幅画的秘密怎么办?那她不是白死了?”
我问: “您是什么时候看到那幅画的?”
老人家说: “肥原打了她,我们把她弄上楼去以后……” 此时的李宁玉已经不成人样,额头上的窟窿、因骨折而下陷的鼻梁、脱落的门牙、肿胀的双唇、不止的血流……赶来的卫生员正在给她包扎,顾小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有点恶心。她下意识地走开了,走到窗前,一眼看见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幅画。她好奇又紧张地凑上前去看,发现那画竟是那么简单,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藏情报。当时她以为情报可能藏在画背面(在海报那面) ,很想翻过来看,可又怕引起卫生员的警觉,便作罢了。后来卫生员一走,她迫不及待地把画翻过来看,远看,近看,顺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反复看……却始终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她看得太投入了,把画翻得哗哗直响,最后把昏睡的李宁玉都惊动了。李宁玉发现她在看那幅画,示意她把画拿过来,然后悄悄告诉她情报在哪里——
【录音】
“是啊,想不到的,谁也想不到的。所以,当我得知原来那一地小草就是一封明码电报后,我简直惊呆了!啊,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太绝了,太妙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太天才了!我说这就是李宁玉,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地下工作者,没有谁可以跟她比!我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但我相信,我敢说,肥原绝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问题是这并不能保证敌人因此就绝对相信李宁玉是无辜的,然后就同意把她的尸体和遗物一起送回家。因为——我开始就跟你说过,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敌人不把她开膛破肚翻个遍,怎么敢肯定她身上没藏情报?再说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哪怕敌人明知她身上没藏情报,也不一定会马上处理她的后事,耽误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的。我小声对她说明这个意思后,她故意对我大声嚷嚷,说要去上厕所。我知道她是怕窃听器,便架着她去了厕所”
到了厕所,李宁玉把她的整个思路对顾小梦和盘托出,那时顾小梦才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其实李宁玉很清楚这点,就是:不管怎么样,敌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尸体和画送出去。她对顾小梦说: “如果我指望这样传情报,何必对你道明画中的秘密?”
确实,李宁玉一开始就不是这样想的,她的想法鬼都猜不到!她告诉顾小梦,今夭晚上她将服毒自杀,自杀前她会给肥原和张司令分别写好遗书,表明她自杀是迫于肥原对她蛮横的怀疑,为了洗清罪名,她甘愿以死作证等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她绝不是共党老鬼。
“你认为肥原会相信吗?”李宁玉问顾小梦。
“难……”
“对,他肯定不会因此彻底消除对我的环疑。他会搜我身,检查我所有遗物尤其是那幅画,他一定会认为有名堂反复地研究。 ”
“这我相信,但他一定破译不了的。 ”
“你认为谁能破译?”
“没有人。 ”
“只有你。 ”
“我?”
“是,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会跟他说的……”
“不,你要跟他说! ” “你让我跟他说?”
“对,你帮他破译了,以此来博得他的信任……”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窗内,李宁玉竭尽全力又尽量小声地讲述着她死后应该发生的一切,顾小梦悉心听着感受着,不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是在同一个幽灵会晤。
第二天,一切都是按照李宁玉生前设计的发生着,进行着。清晨六点多钟,白秘书率先发现七窍流血的李宁玉像一团垃圾一样蜷在地板上,继而是金生火和顾小梦被白秘书的惊惶所惊动,先后来到李宁玉房间……半个小时后,肥原和王田香匆匆赶到现场,看到白秘书、金生火和顾小梦都在(顾小梦正一边抽泣着一边整理李宁玉留下的遗物) 。肥原当即赶走在场所有人,和王田香展开初步调查工作……几十分钟后,肥原和王田香走出房间准备去吃早饭,顾小梦闻声赶出来,把肥原拦住在楼梯上,一反刚才悲伤的神情,像个奸细一样向他汇报说,她刚才在收拾李宁玉遗物时发现有一幅画,她觉得有点蹊跷,想再看一看。适时,肥原早研看过此画,正苦于不得要领,见顾小梦有心加盟,慷慨应允。
吃罢早饭,肥原主动来找顾小梦问情况,后者照计行事,从容不迫。
“没有,这鬼东西……简直莫名其妙。 ”顾小梦欲擒故纵,大卖关子,
“不过肥原长,我已经有重大的发现,比天还大的发现哪。 ”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 ”
“我已经知道谁是老鬼啦。 ”顾小梦见肥原张口欲言,先声夺人,
“哎,你先别问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才告诉你。 ”言无轻重,撒娇作媚,正是富家千金的拿手好戏。
“说吧,什么条件?”
“我告诉你你要奖赏我。 ”
“当然喽,你要什么奖赏?”
“放我走,让我离开这儿。 ”
没问题。口头答应你一百个走都可以。但顾小梦不满足于口头答应,她伸出可爱的小指头,要跟肥原长拉钩上吊,一诺千金。拉吧,怕什么,一个小指头能吊死大帝国皇军吗?就拉了, 一边来回拉钩, 一边誓言声声:一件谍报魅影的事被顾小梦演出得像两个小孩子家家的游戏。
拉罢钩,顾小梦对着李宁玉画上的一地小草娓娓道来,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她唇齿间峰回路转,水落石出。转眼间,一地小草着了魔似的变成了一组组阿拉伯数字:6643 1032 9976…………是国际中文明码电报,对顾小梦来说,破译它如家常便饭,可以当场朗诵。于是数字又变,变成了一句话:
“ 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为证明自己没有糊弄肥原长,顾小梦提议请金处长来重新译一道。金生火当了上司,业务生疏了一些,不能像顾小梦可以一目了然,当场朗读,但译出来没问题。他译出来的内容和顾小梦的只字未变。 哦,肥原惊叹了!
哦哦,天才哪!李宁玉是天才哪! !
哦哦哦,顾小梦是打败天才的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哪! ! !
于是乎,他热烈又紧紧地握住顾小梦的小手,欣喜,激动,感激,溢于言表。他恨不得亲自动手给顾小梦收拾行李,兑现他的拉钩承诺,放她走,还要专事送一程。
别急,顾小梦不想走呢。
要求归要求,得到的东西要不要是另一回事。
李宁玉事先交代过顾小梦,除非肥原因此解散所有在押人员,否则她不能独自离去。为什么?因为如果只有她独自一人离开这里,晚上敌人抓不到老 K,肥原有可能要怀疑到她头上去。当时顾小梦不知肥原是不是要准备解散大家,他急于要奖赏顾小梦,安排她走,其他问题还来不及考虑呢。谨慎起见,顾小梦决定暂时不走。
不走当然有不走的说法: “肥原长的盛情和侠义我领了,但我不会这么走的。我才没有这么傻呢,为了提前走几个小时去冒一个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乌龟险。 ”
什么意思?
顾小梦侃侃而谈: “肥原长,你想过没有,我现在走了,可万一共党临时改变了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我将成什么人?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相信我,可你过两天就走了,你能管我一时管不了我一世嘛。算了,算了吧,肥原长,我还是再陪你几个小时吧,再熬几个小时能换来一世的清白,还是值碍的。 ”
听到这里,我简直蒙了: “这么说您没走?那您怎么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人家呵呵笑,很开心: “谁说我不走啦?我当然要走,只是要换一种方式走。我跟肥原说不走的同时,提出要给我父亲打一个电话,他自然同意了。我和父亲的通话是有些约定和暗语的,电话一接通,我就假装父亲在催我回去,故意惊叫起来:哎哟那怎么办,我这边有事,没法回去!父亲立即响应我,要求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我一再拒绝,他一再要求,形成僵局。 ”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顾小梦打这个电话时肥原就在身边,不等她放下电话,肥原已经大致听懂意思,好心好意地对她比画手势,让她答应父亲,马上回去。这属于临时有事,没办法的。什么事呢?这不可以随便编的,至少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是:顾小梦在回家前必须要先回机关打一头。别担心,顾小梦一定会编得圆满的,比如这个,比如那个……总之父亲要她回去是因为急需某个东西,而该东西在她机关宿舍里,她必须要先回机关去取,然后才能回家。
肥原迅速给她派好车。 不行, 光派车不行, 还要派人随行。 这是干吗?当然是为了说得清道得明啰。顾小梦指明要王田香,因为只有他随行才最能说得清,道得明。肥原笑她不必多此一举。顾小梦感慨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啊,云云,一意孤行,执意不改。
肥原遂成全了她。 日上三竿,九点多钟,王田香亲自驾车带着顾小梦,离开了裘庄。 你要相信,这一次顾小梦绝对不会忘记带上三只药壳子——当然不是原先的那三只,这三只药壳子是李宁玉昨天夜里交给她的。你也要相信,这一次李宁玉也绝对不会忘记提醒顾小梦——李宁玉告诉她,把药壳子传给老鳖有两种方法:一是如果她回机关后没有看到老鳖,她应该先在某个路口丢下两只空药壳子(没货,是给老鳖出通知的) ,然后把装纸条的第三只药壳子丢在她们宿舍楼下的垃圾边;二是如果在营区内遇到老鳖,条件许可的话,可以当面把第三只药壳子直接丢给老鳖。相比之下,第二种方法显然既简单又保险,又增加时效,只是需要一定的运气。
那天顾小梦运气好极了,车子一开进营区她便远远看见老鳖坐在礼堂前的台阶上在悠闲地抽着烟。顾小梦要去宿舍,车子必然要在那儿拐弯。机遇这么好,要丢的东西不过是一只比桂圆还小还轻、落地无声的烂药壳子,垃圾。所以你尽管放心,顾小梦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丢给老鳖的,而老鳖呢,哪怕四面八方都有暗哨监视,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捡走,带出营区——谁能想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烂药壳子?我觉得是没人能想得到的。
访谈的最后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正好是老人家以前供职机关的解密日。她女儿告诉我,她母亲这些人在离开机关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机关统一保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有的保密时限到了,方可归还本人。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有这样一个日子:解密日。每到这一天,她都要替母亲去机关看看,有没有她母亲的解密件。这天上午她照例去了,并且帮母亲领回了一点东西,她给老人送来时我还没有走,有幸一睹。
东西由一块蓝丝绒布包着,着上去有点分量。因为已经解密,老人家当着我的面打开来看,是一只相框和几封书信什么的。相片上是个男胜,六十多岁,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个有身份的人。 老人家一看相框,自语道: “看来他已经走了。 ”
女儿对她点点头。
老人说: “他比我还小十一岁呢。 ”
女儿说: “他是生病走的。 ” 老人摇摇头: “反正是走了,这下好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着颤巍巍地起了身,要上楼去。
女儿似乎料到她上楼后不会再下来,关心地问我采访完了没有。我说没完,还有几个小问题。老人家听见了,回转身,对我摆摆手: “已经完了,我说得已经够多的啦,我都后悔跟你说了这么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故事结束了,你的采访也该结束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走吧,我女儿会安排你回去的。 ” 她刻意地不跟我道再见,只对我说一路走好。我想这种不必要的严谨应该算是她的职业病吧。 我的职业注定我有些游手好闲,喜欢游山玩水。我在浙江沿海长大,生于六十年代,小时候,只要夜空中出现什么异常的灯火,我们都会把它想象成是台湾飞机在空降特务。中国那么多省市,台湾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外省,比北京、上海都还先知道。那时我总把台湾想得很近,感觉就在山岭的那一边,长大了一定可以去看看。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其实是离世界很近,离台湾却很远,你可以轻松去美国、阿根廷、冰岛、澳大利亚……却不一定去得了台湾,虽然它是我国的一个省。这么难来的地方,来了当然要好好游玩一下,我订了一个五日游计划:台北、高雄、新竹、桃园、阿里山、绿岛……然而,每到一个地方,最美的景色都驱散不了老太太的音容,才玩两天下来,我笔记本上已经记有五大问题和一些小问题。五大问题分别是:
一、老鳖是怎样将情报成功送交组织的?当时他已被敌人全天候监视,而且整个事清的发端就是因为那天晚上他传情报给老汉时被敌人截获,那么此次传递又凭何保证不被敌人截获呢?
二、 老人家几次说到, 她发现李宁玉在用她的笔迹传情报后非常恨她,后来决定不告她并帮她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地,是因为她怕李宁玉反咬,可最后李宁玉死了,其实已经不可能反咬她,她为何还要帮她?
三、事后肥原把软禁在裘庄的人,包括张司令和部分工作人员都带走了,去了哪里,那些人后来均下落不明,是怎么回事?是生是死?
四、肥原到底是被什么人杀的?
五、老人家对潘老的情绪为什么那么大?是不是以前就有什么过节? 这些问题像毒瘾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无心观光,一心想去见老人家。几经联系均遭拒绝依然不死心,心存侥幸和野心。到了第四天,绝望之余,我索性搭乘出租车私自闯去,可谓毒瘾发作,情理顿失,无法无天。老人家正在花园里纳凉午休,看到我不期而至,过度的惊诧反而使她没有足够的心智对我采取有效的打击——驱逐,她显得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地责怪,看上去更像是在求助。我没有道歉,因为我知道道歉只会唤醒她的心智,对我不利。我略施小技,先声夺人: “我不请自来,是因为我觉得您有些说法经不起推敲。 ”
“怎么可能?”这一招果然灵,老人家出招就是辩解, “我说的都是事实。 ”
我要的就是她的辩解——良好的开端预示我将不虚此行。
果然,老人家对我提的问题很重视,几乎大大小小都作了认真回答。只有最后一个大问题,就是她对潘老的情绪问题,她显得颇不耐烦,只丢给我一句话: “你别提他,提起他我就心烦! ”
我感觉两人以前一定有过什么过节,但我无法想象,有什么事会让一个古稀老人依然如此不能释坏?我人到中年, 已经越来越相信一个哲学家的话:时间会销蚀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也许我借用哲学家的话可以扰乱她的阵脚,引发她一吐为决。然而我实在不忍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从另种意义上说,有些东西捅破了也许还没有封存的好。 当然,有些东西是必须捅破的,比如问题一和二。
对问题一,老人其实不是当事者,好在后来她曾去牢房见过老鳖多少了解一点晴况。老人说那天晚上肥原没有抓到老 K等人,断定这些人中必有老鬼的同党。于是,回来即把老鳖抓捕归案,连夜审问,想从他嘴里知道到底谁是老鬼的同伙。但老鳖宁死不说,所以肥原应该是至死也不知道底细。后来肥原走了,老鳖被一直关押在牢房里,有一天她偷偷去看他,那时老鳖的有生之日已经不多。正是那次见面,她从老鳖那里了解了不少情况,包括他是如何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鳖告诉我,遇到突然丢给他的特急情报,他必须马上看,了解情报内容,然后根据情报的紧急程度作出不同的处理,最紧急的处理方式是去邮局直接给组织上打电话。 ”老人解释道, “这当然有点冒险,因为这有可能让敌人获知他组织上的电话。但有时候该冒的险还是要冒,没办法的,干我们这个工作本身就是冒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老鳖说他后来就是打电话通知组织上的,因为太急了,其他方法都不行,只有铤而走险。他这一冒险反而好了,因为敌人不可能贴身跟着他,总是有一定距离的,即使看到他在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情报就这样传出去了,李宁玉算是没有白死。 ”
我紧接着抛出问题二。老人一听,神情一下变了,变得激动、伤感、感慨万千。后来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鸣咽起来,令我非常愧疚。一个古稀老人的呜咽啊,天若有情天亦愧……用热毛巾擦了一把脸,喝了一口温水后,老人才平静下来,对我再度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在厕所里的事情。老人说,那天晚上李宁玉是跪在地上把三只药壳子交给她的,而且一跪不起。
“她要求我对她发誓,一定要帮她把东西传给老鳖,否则就不肯起身啊。 ”老人家连连摇着头,仿佛又亲历现场,看到李宁玉跪在她面前,“我拉她起来一次,她又跪下一次,反复了好多次啊。我本来确实不想对她发誓的,凭什么嘛,你求我办事还要我发誓,哪有这道理的?可她就是那么绝,跪了又跪,最后膝盖都跪破了,鲜血直流,血淋淋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答应她,对她发了誓。你说她为什么非要这样,这么绝?因为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对我已构不成威胁,只有通过感化我,博得我的同情才能得到我的帮助。说句老实话,我后来确实犹豫过帮不帮她,毕竟这也是有风险的,但每当犹豫时我总是想起她对我长跪不起的样子,脸上泪流满面、裤脚上血淋淋的样子,可怜哪!可叹哪!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是在一念之间促成的,我最后能够战胜对她的恨和恐惧,同情心是走了重要作用的。 ”
是同情,不是觉悟。没有刻意拔高自己,我没有理由不信服。
对问题三,老人告诉我,事后肥原确实把她和那些人都带走了,因为他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老鬼的同伙,只好把人都带走,弄去上海审问。到上海后她和那些人分开了,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后来只有王田香和她被送回部队,另外那些人的下落谁都不知道。 “估计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使不是死,也是生不如死哪。 ”老人家如是说。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人杀了肥原?对此,老人家一点也不谦虚,明确告诉我是她,并把杀人的时间、地点、人员、方式、有关细节,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足见绝非虚构。总的说,她是花了四根金条从黑社会雇了两个职业杀手把肥原干掉的,按照要求,杀手把肥原碎成三段,抛尸街头。我问她为什么要私自花重金去杀他,而且如此残暴,对死尸都不留情。老人家久久盯着我,末了,闪烁其词地告诫我: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试图努力忘掉一些事情,你去追问它是不道德的! ” 有诸多细节可以让我明显感觉到,老人家接受我采访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希望我了解这段历史的真实情况,另一方面她又并不希望人们去关注它。换句话说,她的最大愿望是希望这段历史被永远封存,不要面世,现在说它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人想篡改它——包括我。与其由人歪说戏言,不如自己站起来打开封口,我想这大概就是老人的真实心态。她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这段历史的解释权非她莫属,希望我不要听信谗言,要相信她说的。临别之际,她又对我这样强调说: “年轻人,我已经是年过古稀的人啦,八十六岁啦,半个身子已经埋在土里啦。难道我大老远把你喊来是为了对你撒谎,要个名?嘿,我要名干什么?我已经过了争名夺利的年纪啦。我要的是个事实!你们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嘛,我就是要实事求是。如果我今天不把你喊来,哪天我死了,事实被你篡改了,你就是在欺骗世人。 ”
我相信她说的,只是有点纳闷。在我看来,这段历史对老人家并无任何瑕疵,甚至是那么光彩夺目,她为何要力求不言,此刻,说真的,我已经从王田香的后人那里了解到个中隐情,但我决定不公开。我要替老人保守秘密,无怨无悔。我可以想象,老人家之所以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一定是为了想让她的这个秘密永远不受侵扰。现在她说得已经够多的了,就让我们为她沉默一次吧。不要因此有什么遗憾,事实上这个世界沉默的事远远比公开的多。
2007-6-5 一稿
2007-7-1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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