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春万岁
第十七章
郑波坚持温书的行动教育了大家,谁都特别卖劲。蔷云收起小说之后,很快地又迷到功课里去了。这次考试,普遍比阶段考有了进步。
这一学期就这么过去了。寒假就这么来了。
寒假第一天,杨蔷云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看完。她很兴奋,与书中的人物告别,又有些舍不得。她把书推荐给苏宁,苏宁说:“哟,三本这么厚!”蔷云半恳求半强迫地跟她讲:“劳驾,你把这本书看了吧,你知道它多么好啊!这么好的书你怎么能不看?你非看不可!”
过了一个星期,午后,蔷云去找苏宁,“检查”阅读情况去了。
还是那个赵妈开的门,但是这次她没有说“二小姐”,却问蔷云:“您是来找──苏宁的吧?”
蔷云走进苏宁的屋子。摆设和上次她们来布置环境的时候差不多。书架上的那些旧书不见了,新书多起来。墙壁上添了一幅新画──《毛主席领导我们建设伟大的祖国》,内容是毛主席拿着红笔,在看标着各个工业基地的地图。茶几上还放着一盆腊梅。
苏宁把蔷云的大衣挂在一边。蔷云伸出冻僵了的手,在炉边烘烤,她说:“这间小屋子好暖和!比西伯利亚建筑输油管的地方强多了!”又问:“咦,那个赵妈,怎么不管你叫二小姐了?”
苏宁厌恶地摆一摆手,“上次你来我家以后,我就告诉她,再也不许管我叫二小姐了。”
正说着,赵妈提着一大铁壶水走进来,拨了拨火,把铁壶放在炉子上。转过身对苏宁说:“二……啊,苏──同志,您有要洗的衣服没有?”苏宁说:“我自己洗过了。”赵妈走了以后,蔷云趴在苏宁的床上笑得出不来气,一边笑,一边学着:“苏──同志,苏同志,真逗!”
苏宁坐在椅子上,右手托着腮,告诉蔷云:“最近,我的生活稍微有了些改变:不许她们叫我二小姐了;衣服全都由自己洗了;我母亲给我零钱,我也尽量少要。”
蔷云坐起来,理一理头发,赞成地点点头。
“《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我己经看完了。”苏宁接着说。
“怎么样?”蔷云关心地问。“真好啊。”“对!”蔷云不由拍了一下掌。
“看完这本书,我有点难受,又有点怀疑……”苏宁站起来,走在茶几旁边,用手摸着花盆,眼睛不看蔷云,说:
“我难受,人家的生活那么伟大,那么壮丽,但是我的生活狭小得可怜。我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没有那种勇气、毅力和热情。如果把我放到那个环境里,我也许会害怕。我怀疑,我能不能成为那样的人呢?”
“当然能啦。”蔷云不假思索地说。
苏宁摇头。自言自语:“我……什么都不行。”
杨蔷云从床上下来,走到茶几的另一面,急切地盯住苏宁。苏宁不接受她的正面的注视,转过身,走到书架子旁边,坐到一只破椅子上,弯下腰,用手绢擦掌心的汗。
“我真不明白,”蔷云有些恼怒,“这学期你后来不是挺好了么?怎么还是这种思想?没有来由,莫名其妙!”
苏宁不言语,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孩子似的委屈地吸一吸鼻子,沙哑地、断续地说:“这学期挺好了?没有──来由?我这个‘家’呀!唉!”
苏宁说自己“挺好了”的时候,声调充满了凄凉,说到“家”这个字,却又吐露了重重的仇恨。蔷云真的不理解这些了,一向认为可以看透别人的蔷云,在她的朋友旁边惑然不解了。她们静下来。
好半天,这一股别扭劲才消除掉。苏宁走过来,勉强愉快地说:“算了吧,干吗你一来就要批判我呀!我预备了吃的,准备招待你呢。”
她从墙上拿下一只书包,把书包往桌上一倒,滚出了许多栗子。
“你爱吃栗子吗?可惜这些不太热了,否则又甜又面,我顶喜欢吃。”苏宁说。
蔷云点点头,她拿起一颗栗子来。她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找不出恰当的话。苏宁细声地和她找一些话闲聊,她也没注意听。火好像更加旺了。冬天,来到这样暖的屋子,就会发困。蔷云剥的那颗栗子的皮和肉连在一块儿,怎么剥也剥不下来。蔷云干脆囫囵着放到嘴里,嚼了嚼,尝到一点甜味,就把它吐到痰盂里。
苏宁哼起一支最近学会的俄罗斯民歌──《雪橇》: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蔷云接着她哼第二段: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是谁叫你这样伤心……苏宁没有再哼第三段。她没有回答第二段提出的问题。赵妈放到炉上的水壶,像贵妇人呻吟似的唱着一支寂寞的歌。
蔷云从苏宁家里走出来,挟着苏宁还她的书,觉得自己很不好,竟那样简单地以为苏宁已经“没有问题”了。可她,仍那么忧郁。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呀?
刮起西北风来,蔷云把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去。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上来,接着有人叫她。“你好!还认得我吗?”“苏君么?当然认得了。”
苏君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皮大衣,竖着高贵的水獭领子。他竖起领子还不算,还围着一条蔷云从没有见过的那样长而且宽的围巾,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周,像缠绷带似的。再加上戴着的皮帽子和宽口罩,露出来的只剩下两只眼睛。凭他那神经质的眼神,蔷云一眼就认出了是苏君。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谈谈。我们找一个地方吧,好不好?”苏君低声说。
“什么事?”
“找个地方谈吧。”他不回答。蔷云同意了。他们走进一个茶食铺。
“要两碗油茶,一碟萨其马。”苏君脱大衣的时候熟练地说。
“请。”等点心端上来,他让一让蔷云,解释说:“据说,这家铺子,做油茶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他们是用真正的牛骨髓油做原料的。”
“你有什么事?”蔷云用小铜勺搅拌油茶。
“这家铺子的青丝、红丝、桂花……也做得特别好。”苏君离开了她的问话,拖延着说。然后他告诉蔷云,“再过半个月,我要到广州去。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他们找我去做一些文物整理的工作。我要当‘干部’了。”“那好。祝贺你。”
“谢谢,这要谢谢你。”“谢我?”
苏君接着引到下一个话题,“我走了,希望你多照管小妹。”又重复一句,“希望你,帮助她,别嫌她落后。”
“那是当然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苏君深深皱起眉,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在颧骨的地方,出现了两点樱桃般的病态的红色。“请你坐得近一点。我的肺病已经不传染了。”说完这,他竟又把口罩戴上。蔷云赶紧凑过去。
“你知道,小妹为什么不能够像你们别人一样?”“嗯?”
苏君长出了一口气。他一个一个地捏着手指,使骨节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严厉地说:“这件事,谁也不知道,我们的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我告诉你,希望你……”“谢谢你的信任。”“那就好。”苏君似乎轻松了一些。他把油茶点心推到一边,看看周围没什么人,痛苦地、颤抖地说:“在小妹十一岁那一年,她被她的姐夫……”
蔷云觉得耳朵旁边嗡了一声,她几乎闭住了气。
苏君继续说下去:“她的姐夫,我的妹夫,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师长。他比我大妹大很多岁。那一年,他们刚结婚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带小妹去逛公园,很晚才回来。我看见小妹头发也乱了,眼睛也耷拉了,像害了热病。因为全家她只跟我一个人好,我就等别人睡了以后去问她,她说她姐夫在公园把她拖到山洞里……那时候她还不太懂事呢,她只说:‘我疼……’我听说了以后,当时就想拿菜刀砍死他……”“你为什么没砍?”蔷云红着脸,责问他。“他有两个勤务兵,带着盒子枪给他站岗。第二天我冲到他屋里打了他嘴巴……”
“打死他没有?”“他打了我个半死!然后带着我大妹妹搬走了。家里人都说我疯了,请医生来给我看病……”“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哼!家里人恨不得管他叫祖宗!”然后他微带感慨地说:“所以,别随便说人落后吧,你知道他们受的是什么罪!”
一瞬间,蔷云闪过了无数个为苏宁报仇的念头,又都作罢了。“我请求你照顾小妹……”
“我能,我能!我一定要让苏宁好起来,一定,那没什么。要让她的创伤痊愈,让她的心暖和。没什么。她能快乐。没关系。”蔷云悲愤地扭着手指。
“我再谢谢你。”苏君和蔷云握手。叫来服务员,付了钱。
他们临分手的时候,苏君忽然羞怯地说:“我个人,还想……”“什么?”蔷云戴好手套。
“我要到广州去了。您,有没有一张照片?很小的?”苏君唯一称呼了她一回“您”。
蔷云脸红了。她说:“没有。”“那,就算了。原谅我!”苏君苦笑着。
蔷云回学校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给予我们的白昼,本来就很短,很短。风,大声呼啸起来,小沙砾打在蔷云脸上。一种蔷云从未体验过的愁苦,咬啮着她的心。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她还不了解。生活里,有许多残酷。而做一个女孩子,是多么倒霉呀。在那梦魇一样的日子里,简直没有比做女孩子更倒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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